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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雨过心晴(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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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纤坐上去往茗江的火车。十年,原来真的只是一晃眼间,不畏生死两茫茫。
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容颜不衰,却实实显出一份历尽沧海桑田的气韵。她身旁的位子空着,对面的母女也是不敢大着生气讲话,周遭静的只剩车轮滚滚声。她阖上眼假寐,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思量。
孩童抱着玩具翻玩,不亦乐乎,只是母亲不让他说话,他的嘴还嘟嘟的表示不快。母亲一不留神,他就把手中的玩具部件弹飞出去,直冲对面单坐的女人。母亲大惊失色,抬起的手与那小部件错过……
李纤被额头的爆痛震开眼睛,抬手摸上个肿块,倒吸一口气,耳边传来女人的训斥声和小孩的哭叫声。她抬头望去,蹙了眉,无可奈何地开口,“他还是个孩子,你这样同他制气,他也不见得就懂。”
才上车,这位母亲就看着对面的女人不一般,千叮万嘱自己的孩子要听话,不要扰了人家,但这孩子本就调皮,玩个玩具也不安生。听见对面的人开口,她扯着孩子的手顿住,要道歉也过了时机,样子显得不知所措。
李纤在座椅下摸索了片刻,一个小铁块落在手中,怪不得只一下就疼。
“还能装回去吗?”她笑着,递给那个孩子。
孩子“嗒嗒”两下把小部件安回去,然后躲在母亲怀里怯生生地望她,母亲对孩子嘀咕了几句,孩子撇撇对她说了句,“对不起。”
李纤本不是爱计较的人,但这对母子的态度太卑恭,反倒显得她有些咄咄逼人,她把视线顺朝窗外,淡淡地说,“没关系。”
她想着这二十年来女儿的成长,当真是省心,从没有哪个时候会做错事后躲在她怀里寻求依靠。太听话的孩子注定没有人在意,所以这么多年,除了自己没有一个人会关心那孩子的生死,没有。
思至此,她便心痛。都说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碰一下都心疼得紧,凡是有个大病小痛都会跟着掉眼泪。可她这么多年心情再低落也很少会落泪,生怕女儿看见她的懦弱,对最后的一点希望都消失殆尽。也也许希望早就没有了吧,她却不想信。
大概八年前,母亲不明地问她,“你何苦再投那么多心思在那孩子身上?”
她彻头彻尾的心凉了,母亲逼她和爱人分手时她没反抗,逼她嫁给一个合适的人时她没有反抗,逼她再准备嫁一个合适的人时她也没有反抗,可那次,她怕是疯了,对着一个老人嘶吼并不是她历年修习的好涵养。
“不是你们一直逼我,今天会成这样?我后悔的事情太多了,就只有把小雨好好养大这一件事我不后悔!也就这一件事,让我觉得我活得自在,随着我的心去做事。你们别管我,你们也管不了!你们不认这孙女,不认我这女儿,我勉强不得,但请你们,求你们了,别再插手我的家事。”
老太太从未见过女儿这样歇斯揭底地同她讲话,愣在当场,半天也说不上一个字。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原来是这样。
李纤冲出卧室,看见啃着红苹果的女儿正惊恐地望着她,她急急走过去,揽人入怀,安慰地说,“别怕啊,妈在。”
再抬头,对着老太太只剩一句冷语,“妈,你走吧,也会别再来了。”
同为母亲,她知道母亲对自己的心疼,却放不开一份根深蒂固的母爱。这个孩子如果连她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就像落海的遇难者,为了活,即便一块腐朽的木板也会成为依存,而事实上,遇难者并不是非活不可,但她这块朽木却牢牢抓着她的手让她活。一块朽木啊,莫不是有点价值,只怕早被人世的海流残酷地打进地底深渊了。
她和女儿,究竟是谁救赎了谁?
捏着手中的资料,李纤站在女儿曾经读书过的小学门口。没变,一切如当日,只是十年,物是人非。她还记得每日送女儿至此,女儿就仰着小脑袋对她撒娇,无为是她好好读书,她给她买点便宜的小东西。女儿历来不会心厚,偶尔超常发挥考个满堂红,也还是要些便宜的小东西。有时候她真的不懂,这么乖巧的一个孩子为什么偏生没有人喜欢她,避她如毒蛇猛兽。
她掐着时间来,自然不会久等。熙攘的人群中她一眼便认出那个曾经朝夕相伴十一年的人来,岁月无声,此生当别过。
若不是昨天电话里女儿提及,她真想好好别过。
人越近,她看得越真切。幸福和睦,羡煞旁人。她笑了,谁会知道这样的生活是用一个丈夫的背叛,一个父亲的离弃换来的。
近至三步之距,她站得不卑不亢,只等杀个来人措手不及。
何木双脚如灌铜铅,再跨不出一步,若不是还牵着女儿的小手,他只怕已经扭头逃开。身旁的妻子惊呼一声,“怎么是你!”不疑只惊。
是啊,怎么是你?何木恍然。
李纤不看两个大人,视线落在中间的小女孩身上,“你女儿?”
何木却对这个简单的问题扼了吼,答不出一个是字。
何木的妻子把女儿拉到身后护好,望了不出声的丈夫一眼,心里气作一团,愤愤地对李纤说,“你想干嘛?”
当然是有事才会找他。但看着这慌乱的一家人,李纤只觉得想笑,做个错事的人倒是咄咄逼人。
“想问问他,他还记得另一个女儿吗?”她犀利地扫了女人一眼,把视线定在男人身上。
何木觉得多年压在心头的巨石落上了一粒尘埃,狠狠打破了他想维持的平衡,情感上他有失,道德上他更是错得离谱,但这么多年没有人对他指责他便以为真的会平静到老。
他鼓足勇气抬头,却被李纤的不屑折败。她当然不屑,他掏尽家产才办好一份让茗江人人羡慕的聘礼娶她回家,她不喜不悲,只问他今后用什么让她幸福。那时他也是自负的,既然赢得美人归,往后不幸福又当如何。可幸福吗?根本不,那十一年里只勉强能用相安无事形容,他不幸福,她更是,所以他背叛,寻了个要遭天打雷劈的理由。她不恼,带上他给的存折领着女儿离去。对他,她一直不屑。
他深呼吸几次才稳住自己,声音却不如以往的直朗,“她……”只一个字他就不知道怎么继续,她还活着吗?活着吗?“她还好吗?”
“活着,还不错。”李纤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答得直白。
何木一阵欣喜,随后是凄凉。
“竟然还活着。”身边的妻子语气凉薄,他吃惊的扭头望去,往日的低眉顺眼,小鸟依人不见,换成一脸尖酸刻薄。
他呼吸几窒,悔不当初。如果那时没被父母左右,他再不济也是有妻有儿,不幸福而已,他依旧拥有个温馨的家庭。可他等不得一切落定成实,无儿送终也罢,婚姻恐变也罢,他疑神疑鬼,换得的是自己的丑恶嘴脸。
“你说什么!”十一年来,他第一次大声地训斥妻子。
“我可不想看你们夫妻吵架。”李纤冷冷地说,“现在我们住在榕城,如果你方便,去看看她吧。”
何木还沉默着,身边的妻子就叫起来,言辞狠戾,“你这个疯女人!他为什么要去,为什么要去!你这是嫉妒我们幸福,想要破坏我们。我不会让他去的,不会,不会!那个不是他的女儿,不是!”
行人停下脚步,议论纷纷,议论点都在这个喊别人疯女人的女人身上,怕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李纤无畏她的激动失态,只好好地看着何木,等他一个答案。
这样的漠视彻底激怒了发疯的女人,抬手就往她的身上扑去——
李纤落在一个怀里,一只精壮的手臂为她挡住了袭来的危险。
“这位先生,你的太太有些失控。”叶岩少恨不得把手中的芊芊手腕捏碎,却只是淡淡地说,淡淡地发怒。
何木拉过妻子,看着眼前的一对男女,口中生涩。耳边传来女儿呜呜的哭声,才换得这对夫妻回神。
“别哭,别哭啊。”他小心地哄着,脑中想起的是另一个孩子,这十年里,她哭的时候,是谁去哄她的。
拍着女孩后背的手轻不得,重不得。
女人看着丈夫的动作又入了魔障,对着丈夫和女儿又推又吼,“我就知道你根本忘不掉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你忘不掉,你骗我!”
李纤推开叶岩少,蹙眉淡看眼前的一家人,一出闹剧。
“你要他见小雨和我说就好,这样突然冲来……”
“你会见她吗?”李纤仿佛也是中的魔障,听不见周围的声音,看不见别的人,叶岩少无可奈何地拉住她的手,阻止她向那三个又哭又喊的人走去,却阻止不了她一遍遍问,“你会去看她吗?告诉我,你会去看她吗?”
何木没有见过这样的李纤,妄执,虚无,哀痛。下一刻她身边的男人拉走了她,太急,让她根本没看见他点头,听见他说,“我去。”
叶岩少把李纤塞进车里,对司机吩咐道,“回榕城。”
“去火车站吧。”此时她已经清醒,为刚才的失态郝然,扭头看着窗外。
车行出一段距离,火车站的入口不余一百米,叶岩少才开口改道,“去火车站。”
司机不多言,打了转向灯并道。
“你用半天的时间跨越367千米距离,就为了闹得别人家庭不和睦?”叶岩少看着那个邵艳的侧颜真的不懂,忍了整整十年,为什么非得打乱相互维持的平和。
李纤回眸望他,不语,久久,还是扭头看着窗外。
太过安静,以至于她突然的一句话真的太突然。
“小雨想见他。”
叶岩少无可奈何地笑了,他早就应该猜到,不是为那个孩子,她致死怕也不会踏上茗江的半寸土地。
“我会让小雨见到他的。”不是顺承或者敷衍,他在向她许诺。
她无动于衷,窗外暮霭沉沉。
叶岩少送至候车室,终须离别。
他离她两步之距,不疏离,不亲密。
“回去好好休息。”都是中年人,这样的通常的话语反显矫情,他便抬眼看着头顶的电子荧幕。
李纤视线落在他冒着胡渣的下颚,忍俊不禁,“谢谢你。”
“去吧。”他回笑。
她嗯了一声,转身而去。
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迟迟没有转身,他习惯了送她走,不论何时何地。
李纤觉得那个女人骂的没错,她真是个疯女人,来得匆忙,走得猝急,而且要做的事情没有结果。她立在候车厅里,疲惫不堪。十五年来,她每天都过得如弦迫断,谨小慎微,可还是护得女儿不够好。
她深吸深呼,几欲落泪。
就算尽心地走过半生,她还是看不惯生死,挣扎不得。
感觉身体被撞了一下,她朝前挪了半步稳住身子。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女孩低着头向她道歉。
她恍然,茗江果然于她不利,来去皆有意外。她连客气的一句对不起也不想再说,径直走开。
梵箬萤根本没注意被自己撞到的人已经离开,还继续低着头道歉,“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对不起。”
张穆看着小堂妹低头哈腰地向空气认错,当即大笑,“傻妹子,你撞鬼了?”
梵箬萤这才抬头,见行人匆匆,有些不知所措,“我刚才撞了人……”
“那人呢?”
“不知道。”她茫然的望向表哥,是啊,人呢。
张穆走过来搂着她的肩膀,语气愉悦,“管你撞什么了,哥现在带你去榕城开眼,那里可比我们这儿大多了,人也多,你得好好看着路走,别再冒冒失失的了。”
梵箬萤连声应是,拉着双肩包的背带,怯生生地跟着表哥走。
她要离开茗江了,可她等的人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