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捕忆

8、8-1裂痕

　　郑安一愣了半刻，欣然进入镜中。

　　这面镜子一直是他的窗口，是他与外界唯一的纽带。
　　只要他愿意，此后的漫长的岁月里，他可以永远留在里面陪伴季雾离。
　　他可以使尽浑身解数逗这个人笑，可以时不时问一堆稀奇古怪的问题，可以在这个人失意时偷偷溜出镜面，将一个长久的拥抱作为安慰。
　　但世事总归是不如意的更多。
　　郑安一能感知到自己的意识在渐渐变得涣散，清楚自己时日无多，无法在季雾离身边多留哪怕一秒。
　　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后，季雾离要如何一个人熬过漫长的岁月。
　　渡灵师的生命没有尽头，这世上总有冤魂恶灵等着他们去收敛，这是无法变更的宿命。
　　郑安一更不敢想象季雾离的双眼是在怎样险恶的情况下失明，全身上下的伤疤是怎样叠了一层又一层，就连埋在骨子里的傲气最后也被消磨殆尽。

　　“季雾离……万一哪一天……我突然消失了，你会怎么办？”
　　走在前面的人脚步顿了顿，似乎真的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亘古不变的月光无法参透凡夫俗子的隐秘心事，只是有些寂寥地散落在无波的湖面上，映出季雾离皱起的眉头。
　　“我会去找你。”郑安一看见这个人回眸，浅灰色瞳色清彻透亮，声音笃定无比，“无论多久，我总能找到你。”
　　郑安一分不清自己现在的情绪是苦涩多一些 ，还是欢喜多一些。
　　季雾离早就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越来越嗜睡，几乎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话也一天比一天少了。

　　季雾离会在叫不醒郑安一时感到惶恐。
　　他知道自己有了妄念，却迟迟下不了手去斩断。
　　从前无论前往的地方有多危险，他都无所畏惧，可现在他会顾忌，会迟疑。
　　郑安一每次看见他没有安然无恙地回来都要生闷气，怪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从前他一心替郑安一解开执念，现在却害怕执念一解开，这个人就会从他的生命里彻底消失。

　　“季雾离，其实我早就没有执念了。”

　　你就是我留在世间唯一的执念。

　　郑安一从背后环住季雾离的腰，声音有一丝颤抖:“所以，无论如何……我会陪你到生命尽头。”

　　季雾离抿着唇，默默回身搂住郑安一。

　　他让路祭帮他用自己的魂体替郑安一续命时，路祭嘴上没说什么，神色却很是扫兴:“就知道你没什么出息。”
　　洛绯依旧是一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冷冷地扫了路祭一眼:“你未必能比他活得长。”
　　路祭嗤笑一下，算是答应了。

　　本来一切都在路祭和季雾离的计划之中，偏生忘了鬼王大人是个面上事事不操心，实则算盘打得精明的主。

　　路祭发现得迟了半步。

　　“你篡改了我布置的阵法？”路祭死死掐住洛绯的脖颈，明明该是质问的语气，此刻竟轻飘飘的，甚至带了点笑。
　　洛绯知道路祭这是真的动怒了，乐不可支:“你不如先想想怎么救你的……”
　　路祭没给洛绯把话说完的机会，一根根血线顺着掐着他洛绯脖子的手钻进了这个人的皮肤。
　　察觉到不对，洛绯的神色立即黑了下来。

　　“那你去替他们死吧。”

　　路祭一把将洛绯抛进阵中，有些嫌恶地看着自己掐过洛绯脖子的手。
　　想了想，自己也入了阵。

　　梦中几乎所有的事郑安一都能预见到，除了此刻。
　　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而季雾离在不顾一切地向他奔来。
　　他想像往常那样笑着喊出那个人的名字，嗓子却哑了，无论他如何用力，都挤不出一点声音。
　　阵中恶灵的四处叫嚣，他什么也听不清。在看见好几只恶灵即将攀咬上季雾离时，下意识地挡在季雾离身前。
　　一只手被生生撕扯下来，他却连痛感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其实会痛的，有时一看见季雾离就痛得不得了。
　　可他怕季雾离更痛。

　　郑安一迟钝地回头看季雾离，想再对这个人笑一笑，只无比清晰地听见这个人哽咽着重复:
　　“回来……”

　　“白璟……回来……”

　　“你食言了……”

　　这是郑安一第一次听见季雾离的哭腔，却是在声嘶力竭地喊着别人的名字。

　　真的很疼……季雾离……
　　比把我撕碎了还疼……

　　为什么已经这么痛苦了，还是无法从梦境里醒来……？

　　眼前的景象支离破碎，全部沉入漫无边际的黑暗。
　　无数凌乱的声音从郑安一的耳边闪过，而他有意识地挑拣出属于季雾离的。

　　“是我自愿献祭自己的双眼……”

　　“他的魂体太零散虚弱了，我不想让他等太久……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快点找到他……”

　　“我可以等……无论是十年还是二十年……总能等到他转世……”

　　“怕他一个人太冷……我想分离一束魂灵陪着他……”

　　“我找不到原因……他每一次转世寿命都很短……”

　　……

　　“季雾离……万一哪一天……我突然消失了，你会怎么办？”

　　“我会去找你。”

　　“无论多久，我总能找到你。”

　　郑安一现在痛得要疯了。
　　他的爱人找了他那么久，他却固执地从自己的灵魂中分裂出来，守着一束魂灵不肯放手。
　　就像是畏冷的人会本能地的靠近火，即使失去所有记忆，即使没有意识，靠近季雾离依旧是他的本能。
　　哪怕只是一束没有任何感情的魂体。

　　没有完整的灵魂，转世又如何能长寿。
　　和他想的结果都不一样，他就是郑安一，是白璟，是季雾离曾遇到过的任何一个自己。
　　只是不完整罢了。

　　一阵清脆的碎裂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梦醒了。

　　郑安一从来没有这么想快点见到一个人，他巴不得自己能撕裂时空穿梭到季雾离身边。
　　天色比他刚来时亮了不少，照进空荡荡的别墅里仍显苍白无力。
　　他飞快跑下楼梯，焦急地四处张望着，忽然撞进正在打理玫瑰的人的目光里。
　　眼底莫名涌出酸涩的感觉，郑安一低头随意揉了揉眼睛，快步向季雾离走去。
　　“怎么了？”季雾离低头，轻轻扯开他不停揉着眼睛的手。
　　郑安一飞快地着眨眼睛，想要把眼泪憋回去 ，可季雾离只用一句简简单单的询问，就把他好不容易组织好的理智重新击垮了。
　　“没有……只是突然好想你。”他把头埋在这个人的肩上，努力保持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与平时无异。
　　季雾离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悄悄收紧了自己的怀抱。
　　“别哭……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