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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1夜曲 ...


  •   耳边循环着的小夜曲冥冥之中好像又加重了些。
      郑安一试图用捂住耳朵,来抵抗连续不断的钢琴弹奏声给他带来的压抑感,却无济于事。
      正当他感到束手无策时,季雾离的手忽然不轻不重地抚上他的头顶。
      他抬头,和这个人猝然对上视线。

      为什么又碰得到了……?

      明明刚才怎么努力都无法触碰的人,此刻力道轻柔地帮他捋顺额前有些乱了的刘海,眼底有些晦暗。

      “信。”

      他怎么会不信。
      从有意识的那一刻起,季雾离就是他无法割舍的执念。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本能想回到这个人身边,时间长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这种感情是病态的。

      季雾离上前一步,轻轻地将郑安一笼进怀里,像害怕碰碎一个悬在半空摇摇欲坠的玻璃制品般不敢用力。
      “安一,你困了吗?”
      郑安一愣了一下,想答没有,却发现自己好像在听见这句话后真的有点犯困了。
      “困了就先睡吧。”季雾离凑在郑安一耳边这样说时,郑安一的脑海中有一个词一闪而过——
      催眠。

      郑安一很快便败下阵来,靠在季雾离的肩头沉沉睡去。
      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被靠着的人才动了动,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向楼上走去。
      郑安一睡得不安稳,手始终紧攥着季雾离的衬衫,一刻也不敢松开。
      季雾离盯着郑安一开始微微发抖的手,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迟疑片刻,低头在这个人的额间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吻。
      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抚,郑安一的神色一点一点舒展开来,呼吸也渐渐平缓,似乎彻底陷入了梦乡。

      季雾离将郑安一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扯过被子替郑安一认真掖好后,在床前停了一会。
      素来裹挟着淡漠疏离的眉眼此刻仿佛藏有无限的眷恋,又都难以言说。
      他忽然蹙了蹙眉,将视线从郑安一的脸上移开,落向背后的一片虚无。
      幽蓝光晕自眼底涌现了一瞬,驱散了残留的柔软情愫,季雾离很快转身离开了房间。

      安一,今晚的梦可能有些长。
      但你醒来时,我会在你身边。

      在这个分不出白昼和黑夜的地方,在迷雾四起的空城里的一隅,郑安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漫长又真实的梦境。
      而且他好像醒不来。
      努力了很多次,灵魂就像完美地契合在了这副身躯里,无法离开——他也确实对自己现在的身体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在大抵认清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和身份后,郑安一暂时放弃了挣扎。
      房间里的华贵而奢侈的陈设像是民国时期的产物,雕花的门窗都被牢牢封死,他已经被锁在这个精致的牢房中很久了。
      手上沉重的镣铐处处限制着他的行动,除了每天有仆人按时来送饭,他再没见过其他人经过这个房间。
      郑安一也试过和仆人搭话,对方却一个字也没有回过他。

      但也不是一无所获。
      躯体的主人的记忆逐渐在他的脑中复苏……可是当他全部记起来时,只觉得更加绝望。
      郑安一算是看清了这场梦的性质——纯粹的噩梦。
      锁着他的人是他珍之又重的知己,是害他家破人亡的仇敌,更是三番四次想强要了他的禽兽。
      可在外人看来,却是这个平日里杀伐果断的军阀,为救他于水火,几乎散尽家财,其后也对他百般迁就疼爱。

      他们错了。
      他也错了。
      最初是错信这个人会帮他救回被污蔑入狱的父亲,后来又错信他是真心对待自己。
      或许这个人的利用里确实掺了几分真心,但那现在不重要了。
      郑安一清醒得很。
      现在这个人之所以一连这么多天没来见他,不过是因“他”之前在给他灌的酒里下了毒罢了。
      不知这毒需要多久才能彻底解开,但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不过一个文弱书生,能怎么反抗呢。
      其实简单得很,以命相搏。
      郑安一想,若是自己真不小心丢了命,说不定还能从梦里醒过来。

      但事与愿违。
      这个奇怪的梦好像已经被规划好了运行的轨迹,他修改不了,只能被迫依照它前行。
      可梦越到深处,他越觉得不对劲。
      就好像这一切并不是别人的人生,是他真真切切地所经历过的。
      他有时甚至能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所以他预感到了自己会玉石俱焚,至死也被困在那个牢笼里,又因为杀死了仇敌而被快意填满。

      其实还有一丝遗憾。
      他本是留学归来的世家少爷,是一块天然的璞玉,醉心诗文,该风风光光地过完一生。
      他还想过要扶危济困,可到头来连自己都救不了。

      此后便是漫长的黑暗与空寂,再醒来时,郑安一猛然发现自己的躯体变得半透明了,只是那件沾满了血的衬衣还没换。
      又没什么深重的怨恨或执念,可他偏偏就是成了无依无靠的鬼魂。
      下不了黄泉,度不回人间。

      大抵也是因为郑安一什么怨气支撑自己,所以相比于他所见过的凶神恶煞的恶鬼,他的眉目还是和死前一样温顺漂亮,攻击力也小得可怜。
      他也无法像其他的人……鬼那样食生者之魂。
      总觉得变成鬼之后日色过得慢,不知道在梦外已经过了多久了。

      郑安一只感觉自己好像越来越虚弱,每天不清醒的时间在慢慢拉长——想想也对,他长期不摄食,或许迟早有一天会消散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可是他偏偏在一次长睡后,遇见了一个人。
      最初以为是太想念季雾离,出现了幻觉,直到这个人微微蹙眉,冷着脸用剑挑起他的的下巴,他才反应过来。
      这不是幻觉。
      一个和季雾离长相别无二致的人此刻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自己,似乎在思考该怎么了结眼前的鬼。
      白衣胜雪,长剑含辉,墨发高束,而眉目淡泊,好似脱离俗世的仙人。
      郑安一从别的鬼那里听闻过,这个世间有专除恶鬼的渡灵师,隐于市集,断情绝爱。

      “季……雾离……?”

      季雾离拿剑的手极不明显地颤了一下,看向郑安一的眼神带了一丝探究意味。
      这只快要神灵俱散的鬼,他明明不曾见过。

      “你见过我?”季雾离淡淡启唇。

      何止见过。

      郑安一苦笑了一下,声音有些轻:“没有。”
      “你会杀了我吗?”
      “会。”
      “可我没伤过人。”如果从死后开始算的话。

      你会杀了我吗?
      可我没伤过人。
      郑安一只能像一个机械的傀儡,重复着宿主在遇见季雾离时所说的每一句话。
      他只是在梦中寄宿在了这个人的身体里,他不能改变任何既定的事实。
      所以他在喊出这个人的名字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之后想说的所有话都压了回去,又逼着他否定。
      他无力挣扎,却隐隐觉得记忆里的一个死角被挖松了一点。
      于是最初的问题再次盘旋在脑海里。
      这是谁的记忆?
      想得到答案应该只能顺着这片记忆走到底。

      季雾离沉吟片刻,剑锋回转。
      这只是一只因为长期未食用生人魂灵,很快就要魂飞魄散的鬼,他的确没必要出手了。
      “你是渡灵师……?”郑安一支起手撑着脑袋,依旧不太清明的样子。
      季雾离没答,不愿再继续逗留。
      “渡灵师能渡生灵……除邪秽……能抚慰孤魂野鬼么?”
      真是异想天开。郑安一在心中自嘲,又无论如何不肯轻易放弃。
      “我找不到家了。”他自顾自地低头喃喃,没注意方才已作势要离开的人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人死后若成鬼,生前的记忆会消散一空,又怎会记得故乡。
      可若无一丝嗔怨,为何会不入轮回,转而成鬼,孤独地游荡在这世间。
      季雾离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不解。
      怎么会有这样的鬼?
      他忽然想起了他叛离师门多年的师兄。
      作为渡灵师,那人天赋异禀,可不但不爱除鬼,还养了一窝恶鬼当作自己的宠物,生性古怪。
      而他在一次偶然造访时,看见过一只和现在这只鬼的情况极其相似的鬼。
      乍一看同样虚弱,全无怨气,若略过被挖去的左眼,倒真生得一副无害的柔弱少年模样。
      他的师兄却告诉他,那是鬼王。
      因为足够强大,能在气息上隐匿自己犯下的杀孽,放松渡灵师的警惕。
      很快,他的师兄稍稍用力扯了扯缚在那鬼王身上的血链,见其吃痛挣扎了一下,笑得更放肆:
      “世间仅剩这一只了。”

      那时他便存疑,是否真的只剩那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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