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捕忆

4、4-1月下

　　不想让季雾离白白折腾这么久，郑安一最终还是勉强自己嚼蜡般吃完了。
　　坐在桌对面的人似乎并不急着动筷，深邃的瞳孔没有任何情绪地垂着，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看得久了，只让人觉得这个人就像一副被定格了的、年代久远的古画。
　　明明眼睛没有一丝焦距，郑安一却莫名觉得，这个人的视线此刻就在自己身上流转。
　　而且在认真观察他的神情。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郑安一连忙移开目光，收拾好自己面前的碗筷，端着还剩一半的菜，开口打破沉静:“你现在不吃吗？”
　　“还不饿，你不用管我。”
　　季雾离的语气温和，郑安一却在听后开始脑补千奇百怪的可能。
　　早上也没怎么吃，现在为什么还不饿？
　　难道这个地方会让人失去饿意？
　　还是说他根本不用进食……？
　　最后一个想法冒出来时，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
　　以至于他现在看季雾离的眼神都变了味。
　　对方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眼神的变化，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没事的，我等会再吃。”

　　郑安一匆匆端着盘子到厨房洗干净，又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放回原处。
　　眯着眼看了看，突然觉得自己洗的碗和底下那些干净到仿佛从未用过的格格不入……
　　于是他默默又刷了一遍。
　　简单扫视了一圈厨房里物品的摆放，郑安一更加确定季雾离有强迫症。
　　无论形状、大小，还是颜色，都被规规矩矩地区分开来。
　　这就导致他感觉自己站在这里，就是一种错误。
　　“错误”长叹一声，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大概是因为在废弃的街道上躺得太久，原来的衣服裤子上面沾得到处都是灰，郑安一决定认真洗洗，然后换回去。
　　身上的衣物是他向季雾离借的，由于体型差异，大了不少，他穿着总感觉有些别扭。

　　郑安一翻了翻自己的衣服口袋，忽然摸到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和一支笔——
　　笔是一支黑色的钢笔，笔头镶了一圈银白色的金属，还镂刻了花纹，看上去低调而精致。
　　另外一样东西是一个皮革外皮的小笔记本，用搭扣扣着，边角有磨损的痕迹，应该已经用了一段时间了。
　　郑安一打开笔记本随便翻了几页，发现这居然是自己的日记本。

　　2030.2.17
　　遇见了一个很特别的人。

　　2030.2.19
　　原来他的名字叫季雾离。
　　我问他为什么会是这个“雾”字时，他的回答很有意思——
　　“雾气能藏匿很多奇形怪状的事物。”
　　他的话好像没说完，但我再问他，他便不再解释了。
　　的确，这并不重要。

　　2030.2.23
　　他好像很喜欢舒伯特的《小夜曲》。
　　这首曲子和他一样温柔。

　　前面几页的内容记得很零散，写到这里戛然而止。
　　季雾离……季雾离……
　　郑安一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不死心地往后面又翻了好几页，日记本上果然又出现了别的内容，这一次的日期隔了很久。

　　2030.3.9
　　他搬家了。
　　我问他住址，他没有告诉我。
　　今天早上出门，正巧他也打开了门。
　　他居然搬到了我对面！
　　“Surprise”，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单词可以有这么多含义。

　　这一页过后又空白了很多页才出现新的内容，郑安一隔着简略的文字，仿佛能感知到自己那时的心情。

　　2030.7.3
　　今天是我和他一起度过的第一个生日。
　　本来以为只是之前随口一提，他应该已经不记得了，可他不但记得，还送了我一捧很大的玫瑰花。
　　其实他送的每一束花我都很喜欢，都有好好养着。

　　写完这一句话时，郑安一感觉自己应该顿了很久，才补上了后面那句话——
　　久到钢笔滴了墨在本子上。

　　其实……我知道对他的感觉，已经超过了朋友。

　　郑安一将这句话来来回回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才迟钝地继续往后翻。

　　2031.12.30
　　好像和他在一起，做什么都很开心。
　　他说，正因我们都不完美，所以我们在一起，才能让彼此更完美。
　　这是我第一次想反驳他，我很想告诉他，在我眼里，他就是最好的。
　　我还想告诉他……我很爱他 。

　　郑安一咬着唇接着往后翻去，却没再看见任何文字 ——
　　直到他翻到最后一页。
　　那里的字迹和之前的截然不同，笔风遒劲，更像是另外一个人写的。
　　郑安一不用猜都知道，是“他”。
　　是季雾离。

　　2032.7.3
　　钢琴家和诗人本来就很般配。
　　你可以尽情地享受我的指尖所弹奏出的跌宕，我也可以在你的诗篇中长存。

　　他在看完这两段话后失神很久，混乱的思绪里，唯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
　　他想见季雾离。
　　他现在恨不得立马出现在季雾离面前，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这个人。
　　可现在见了面又能怎么样？他要对那个人说什么、做什么？
　　只有一个事实显而易见——
　　季雾离也忘了他。
　　本来已经互相遗忘，应该背道而驰的两个人，居然还是阴差阳错的走到了一起。
　　郑安一攥着手中的日记本，良久，又缓缓松了劲。
　　天色渐渐晦暗下去，这个房间仿佛一个密不透风、住满迷团与不安的巢穴，压抑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郑安一怔怔地下了楼，却发现客厅空无一人。
　　他转头看向窗台上的花，忽然觉得那一从鲜艳昳丽的红有些刺眼。
　　他不知道过去的自己看到这种景象，会是怎样的心情。
　　睹物思人？
　　或许会这样。
　　窗外的雾气时而聚拢时而散开，月光偶尔从其中漏下。
　　郑安一看见眼前玻璃窗上反射出了另一道身影。

　　那一刻，他没由来地惶恐，如果只是他变了呢？
　　梦里的场景再次不合时宜地浮现在眼前 ，郑安一的脑海中，一个可怕的推断无法抑制地滋长着——
　　他杀死了世界上另一个自己，代替他，成为他。
　　他没有失忆，因为那些记忆本来就不属于他。
　　而“他”的爱人，对此全然不知。

　　耳边再次响起了那道奇怪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的质问着他。
　　“你是谁？”
　　“你是谁？”
　　“……”
　　恍惚间，有一道坚定的声音回应了那个问题。
　　“我没忘。”
　　“我在，我就是郑安一。”

　　郑安一僵硬地捂住脸颤抖着回头，不敢抬头看身后的人。
　　季雾离在他身前停了许久，嗓音轻而缓，仿佛生来便带有安抚人心的功效:“不用害怕……”

　　月光在此时安静地倾倒进来，落在这个人的手背上，让郑安一透过指缝看得有些晃神。
　　那个声音于此时再一次加重——
　　“我就是郑安一。”
　　我就是郑安一……
　　他像是被蛊惑了般撤开捂着脸的手，直直地看进季雾离深不见底的眸子。

　　这一次，他很笃定，这个人在心无旁骛地看着他。
　　他却有些没勇气回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