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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拾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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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黄昏,狄飞惊姗姗来迟。
尽管无人通报,但当他走进跨海飞天堂,转瞬间就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一身白,白得耀目、白得刺眼。
不像赴喜宴,倒好似要入灵堂。
师无愧用胳膊捅了捅杨无邪,对方正同外地风尘仆仆赶来的连云寨的大寨主“九现神龙”对饮,一转头,见了六分半堂的大堂主,便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狄大堂主可算来了,原以为会跟着喜轿一块儿到呢,倒叫我好等。”金风细雨楼的总管朝老对家笑得很和气:“公子早就吩咐,要把专给您留的琬醑酒早早温着……”
“客气。”狄飞惊道:“我喜欢冷的。”
他虽然穿着一袭白衣,按说是素净得很,实际周身细节却处处华彩,精致程度堪比吉服,显然特意拾掇过。
“正好。”苏公子亲自迎了过来,重重拍了拍低首神龙的肩膀,简直称得上和蔼可亲:“没开封的更是有好几坛。”
狄飞惊微微侧首,似乎想避开那只手,但终究没动:“我来迟了,是该自罚三杯,只不知苏公子今日饮了几杯?”
声调很平,也很定。
依旧是垂着脖颈并不瞧人:
“小姐一向不喜欢人身上带着酒气。”
新郎官微微挑眉,缓慢地收回手。
这时却听雷动天高声道:“大堂主,来这儿坐。”这汉子在敌对家的地盘里,简直如坐针毡。
非是惧怕,而是厌恶那些弯起或咧着嘴角的阴阳怪气的笑脸,十足的呕心。
跟他们主子一个模样,笑个屁。
“今日这大喜的日子,我只打算喝一杯……合卺酒。”苏公子满面正肃之色。
他微微的、微微的叹了口气,有些苦恼地解释:“纯儿总有些担心我的身体,往后,怕是也难有同兄弟们开怀畅饮的机会了。”
“老四,替我多喝些……”新郎官殷勤地推着客人往主桌的方向走,笑容愈发扩大,语声更是爽亮:“对你,好酒一定管够!”
杨无邪等人立即也围过来,对六分半堂的数人笑容可掬地劝酒。一时间,宽阔空间内充斥着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的火热气氛。
——这不知道的,怕是得以为狄飞惊已转投到金风细雨楼做客卿供奉,其余人也尽数投敌了呢。
雷动天眼珠子都凸起来了,就这么看着自家的大堂主被客客气气地按到最前头的空桌坐下。
刚要憋着气起身,边上雷滚恼怒拍桌,顷刻间一堆细雨楼的人冲过来敬酒。人家为你倒了满满一杯,自个儿先干为敬,却道“酒量有差,您且随意”……
纵是敌对,既然已入座参加婚宴,哪个汉子能不先饮了这酒水?莫非还怕他不成么!
一恨总堂确实未有密令。
二恨此地人皆不要脸皮。
雷动天愈想愈气,虎着脸挤开围堵,在细雨楼众人微妙的视线中大摇大摆走向角落,少顷,满载而归。
只见他两只手各两坛,下颌和臂膀处夹着一坛,嘿,好个汉子!单脚脚尖还顶着一坛,那是一路金鸡独立跳回的座位!
雷滚也拉起袖子,摆出要干架的姿势,狠狠揭开六坛陈酿封口处的红绸,大喝道:“来,先趴下的是孬种!”
今天他就要喝光他细雨楼的酒,吃光他细雨楼的肉,干趴他细雨楼的人,好叫天下英豪知晓,六分半堂永远屹立不倒!
“好,干!既是大喜的日子,就该酒场上见真章!”
“老弟,哥哥人送外号‘千杯不醉’,你快快认输还来得及!”
“哈,老子能怕你,今儿我就让你心服口服做爷的手下败将!”
……狄飞惊端起瓷杯,又搁下。
保持着面无表情又皎然端正的仪态,低首神龙默默注视场内的觥筹交错,光洁的眉骨在烛光映衬下分外优越。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他只觉得他们吵闹。
狄飞惊闷声不吭,扶额半晌,起身,捏着青瓷小酒壶往外头僻静的地方走……
他知道今日对家看似大宴宾客,实则戒备只会比平时更甚,尤其是会暗地里盯着自己这样的目标。
不过这也无妨,他此刻只是心血来潮,闲庭信步,游一游鼎鼎大名的金风细雨楼……看看这白玉高塔,是否真能关得住那抹无暇的月光?
*
天色暗沉,落日余晖消失殆尽。
“好了好了,吉时到了,快快快,放炮!你怎么还在这儿傻站着,咱们快下去啊!”温柔兴奋得上蹿下跳,也将一干人等指挥得团团转。
“不是只有迎亲时放炮吗?”作为温大小姐手下的得力干将,王小石竟在这冬日气候里笔尖沁出了细密汗珠:“这,楼里倒是还有的,可一时半会儿我找不……”
“哎呦不对不对,我说错了,不是放炮,是烟花,天黑了可以放了,小石头你倒是快点儿啊——”温柔推着王小石走,“师兄吩咐狗头军师订了好大一批烟花,说要放个三天三夜的,你忘啦?”
两个人正在下塔的路上。
方才王小石再度确认了一应事务并无问题,便上得塔去,告知温柔这位自告奋勇的临时“昏礼大总管”,彼时许多女子都在帮忙将婚房布置得尽善尽美。
好不容易温柔神神秘秘地掩好屋门,出来倒先劈头盖脸地将他给训了一顿。王小石摸了摸鼻子——他当然没忘,只是被温柔给差使得头昏脑胀。
说来也很奇怪,虽然婚期提前,筹备有些仓促,但楼子里的人力物力自能紧锣密鼓地圆满完成。可怎么到了当日,仿佛是无中生有的、怎就冒出来那么多事啊?
自己往后若成婚,还是简单点好。
这么想着,青年忍不住偷偷将目光投向身侧的粉衫少女,瞥见那玫瑰般的面靥,王小石本就稀里糊涂的脑袋也就愈发迷糊了。
“哎呀,我怎么给忘了!”温柔突然懊恼地叫了一声,立即停下脚步:“我都能记住师哥吩咐给纯姊姊准备好点心和汤水这样的小事,怎么把铺床这件大事给忘啦?!”
“还要怎么铺?”王小石愣住:“昨夜里咱们不都确认过喜轿进门后的步骤,雷姑——”
话说到一半,立即改口:“大嫂方才被大哥抱到屋里,不正是直接坐到床榻上的么?”枣子、花生、桂圆、莲心等物也都撒在上头了,还确保不会硌着人。
依着旧俗,红毯从大门直铺到塔下,真真是教新娘子一路脚不沾地身不染尘。雷纯虽身量纤细,但他当时都替大哥捏了把汗,没成想新郎官竟是面不改色气不喘。
或许苏梦枕这三个字,生来便是与“奇迹”相关。不论怎么说,便是六分半堂雷损那老岳丈亲至,也再挑不出什么错来的!
“是纯姊姊身边那几个丫鬟……”温柔脸上露出有些气恼的神情,她又戳了一记同伴的后背:“你快去喊人一块儿放烟花,我再回婚房一趟,我就不信,我们三个人争不过她们四个!”
王小石一边连连应好,一边心道“光从数量上比我方确实不占优势。何况阿青姑娘和那眼生的小兄弟(妹妹?)实在看着不顶用啊……”总之是有点儿担心地走了。
说真的,他现在不太想成婚了。
甚至觉得自己将失恋第十六次。
*
阿青正在舀红枣糯米甜汤。
自从认识了温柔,她觉得自己每天的日子都是“嗖嗖”地在跑,月亮就算骑着太阳,也是追也追不上。
自从她给温柔介绍了自己养的一群羊,温柔就开始唤她“小羊羔”,说现在江湖上混的有点儿名气的,都得有个响亮的绰号。
像是白愁飞,人送外号“大白菜”。
像是王小石,人送外号“小石头”。
阿青问温柔,她自己的外号叫啥?
温柔说:就叫温柔,还叫温柔,因为她虽然不是顶顶的温柔,但稍微还是有些温柔,叫温柔,好听又好记。
虽然不懂“江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是阿青知道,温柔属实还不能算个混江湖的,充其量是山涧小溪里深灰色半透明的虾米,因为她连个外号也没有。
她想了想,安慰对方:没关系,雷纯这么漂亮也没有的。
不料温柔梗着脖子脸红气粗,说自己真想要还是有的,唤作“小寒山燕”。还有一大堆的什么“洛阳王温晚之女,师从红袖神尼门下……”
彼时阿青打断了她,很奇怪的问:“你阿爹姓王,你咋姓温……嗷你跟你阿妈姓。”话没说完她就自己找到了答案,还挺骄傲。
不稀奇,他们十里八乡入赘的小伙子不少,很多人连姓也没有呢,不也活得舒舒服服的~
温柔没有胡子,只能瞪眼。
气呼呼地薅了一把她的羊毛。
现在她又来了。
还夺走了她的碗。
阿青有点儿悲愤了。
可是温柔是有点“先声夺人”的本事在身上的。她咕嘟咕嘟几口干了半碗暖暖的甜汤,豪爽地一擦嘴巴:“小羊羔,你去里屋把纯姊姊带出来吃点儿东西,我去铺床!”
眼睛又一瞥边上那将头发放下来但还是雌雄莫辨的小少年,抬了抬下巴:“你来跟我打下手,你……你叫什么名儿来着?”
“贝塔,我叫贝塔。”
小少年的名字有种古怪的口音。
温柔也不在意,她吩咐时更没避着里间的意思,还扬声道:“纯姊,小石头他们去放烟花啦,待会儿外头会很漂亮的,站在高处看一定更美!”
戴着珠冠的新娘正端坐在床上。
本朝是有这个婚俗的,唤作“坐床”。
雕工精细的檀木床足够宽敞,上头平垫着喜庆的红色绸被,针脚光滑无缝,若是粗糙的手,怕是指腹摸一把都要抽丝。床上撒了四式干果,取个“早生贵子”的好寓意。
就像“子”的意思是孩子,包括男娃娃和女娃娃一样,“少年”也能代指男孩儿和女孩儿,在呱呱坠地和脱衣证身之前,很多时候谁也不知事情的结果如何。
小少年终于瞧见了新娘子。
衣装服饰再华美精致,于她不过锦上添花。貌美如此,想必肩膀披着乱糟糟的羊毛毡,身上再缠几道麻绳,也是很好看的罢!
贝塔吸了吸鼻子,对自己莫名而生的可怕想法感到震惊——雷纯,六分半堂大小姐,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夫人,她当然不会有身披麻袋的一天。
她想上前跟全世界最漂亮的新娘子说几句话,但雷纯身边杵着四根唤作“梅、兰、竹、菊”的木头桩子。
传说中的陪嫁丫鬟,来自慈爱的老父亲,是六分半堂精挑细选而出的持剑婢女。她们今天的任务已经很明显了。
“请你们让一下。”温柔说得很客气。
“对不住,温姑娘,婢子们不能让。”人家回答得更加客气:“我家带来的被子,是小姐睡惯了的蚕丝,须得铺在上头。”
“你们可以垫在底下。”温柔很诚恳地说:“这么软,铺在下面躺着一定很舒服,但是我师兄——”她非常做作地跺了跺脚,求情道:
“你们也知道,我师兄他身子不大好,这条被子够厚、够大,但却很轻,盖起来最适合病人了!”
“总堂吩咐过,要让小姐在金风细雨楼仍旧像家里一样。”
其中一根穿蓝衣服的桩子,看了看其它三根,很肯定地给出建议:“但我们也知不好委屈了苏公子……实在不行,可以分床睡。”
“对。”另一根穿紫色衣裳的桩子附和,立即道:“我们小姐睡床。”
“哪有成亲分床睡的啊!而且这房里除了床就一张榻,你们要我师兄睡那儿不成?”温柔生恼。
“那就分房。”四根桩子异口同声。
“新婚夜要夫妻俩分房?”温大小姐的火气蹭蹭蹭涨到了脑门顶,顾不得作为未婚女孩子的羞涩,质问道:“你们六分半堂是不是根本没想好好同我们‘和婚’?!”
假若楼里旁的任何一人在,定不会任由温柔那么鲁莽地将这种话大喇喇脱口而出。有些事情,大家都能看明白,却万不能说。
于局势有何益?又让新娘如何自处?
可温柔是认识不到这些的。
她不明白,六分半堂的激进者其实皆已在雷损的授意下“忍气吞声”,以待来日徐徐图之。
成婚当然是双方在明面博弈的一个过程,因此细雨楼严阵以待,并没有等到对方闹个天翻地覆或在迎亲路上多磨一阵,原来是关起门来等着。
婚俗中有这样的说法:新娘的嫁妆是支撑其在夫家的底气,愈多愈好,便是一床被子也不简单,婚房中哪家被褥居上,便意味着将来谁当家做主……
对两个江湖顶尖势力来说,争这个当然很可笑,但这何尝不代表一种意味深长的寓意?
温柔真的很用心想监督好整套昏礼流程,为此这几日除了差使人自己也没闲着,东看西瞧,还问了不少老人婚俗旧礼以及禁忌。
发现了这一遭,还略有些得意呢!
她也不再瞧那四根桩子,一心一意地问沉默着的新娘:“纯姊姊,你说呢?”顿了顿,眼睛睁得更大:“师哥嘱咐我,都听你的!”
“——你可算想起来这话了。”
屏风外突传来低而清朗的男声。
温柔吃了一惊,连忙转过脑袋,讶声道:“师兄,你怎么不声不响就进来啦?我……”她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们还在商量怎么铺床。”
“他来这儿有一会儿了。”雷纯忍不住微微笑起来,说话时凤冠上精巧的鎏金薄翼振翅欲飞:“你只是太认真了,才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