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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红豆最相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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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姑是书斋的掌柜。
她是嗜钱的命,书斋里头的书都翻烂了,只说没钱请人重新誊抄,将就着看看得了。
李酹月是常客,这一来二去的便也熟络起来。
孟姑比酹月要大个三四岁,二人均是泼辣的性子。
她从未嘲笑过酹月尴尬的身份,反而一声锦瑟叫得极为亲近。
孟姑不是本地人,开书斋也只得些微薄进账。
有时会有贫书生去买笔墨纸砚,隔得好远都会听见她在骂骂咧咧。
但是,那些书生却哪个不是一身清白进门,抱着满当当的出门?
她也就是过过嘴瘾,让他们考取功名后救济救济自己,别忘了雪中送炭大过锦上添花。
李酹月知道,孟姑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
李酹月要走了,决定告别孟姑。
晚晴风歇,晓月初升,黄昏的指头轻柔的摸过行人脊骨的凸结。
孟姑一身素衣,什么也不问,笑着揉散了她丝似的发,打笑她没出息,是追情人去了。
书斋灯火自在依旧,是在告诉她,这里始终为你敞开。
临走之际,擦身而过一个男人,一身青衫肆意张扬,穿着蓑衣,戴着竹子编成的旧斗笠。
男人极为熟稔抱住孟姑,唤着孟姑的名。
那一刻李酹月才知道,孟姑有个可爱的乳名叫相思,也有张娇嗔的脸,才知道独自在异乡怎么可能不孤单,有了心爱之人,也就是愿意平平淡淡等待一生。
所以到底是谁没出息呢?
书斋有个镇店之宝,一封泛了黄的信,李酹月偶然看见过,孟姑宝贝得不行,可那既不值钱,也不工致,只有洋洋洒洒的一行字: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到底是相思折磨我这疏狂人,到底是相思。
便也暗暗揣测,这狂妄的四海为家之徒,窃去了孟姑的一辈子。
后来几年,通过书信,李酹月才懂得那句诗,是沈平生写给孟相思的。
*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君、可知?
像是蚊子咬了人。
痛、且痒。
奇痒难耐。
日复日,每每怅惘殆然,每每甘之若饴。
平生。
你可知相思的滋味么?
平生。
隔壁沉燕楼里的一柳你还记得吧?
她相好死了。阿祝死了。
对,上战场。
战场不留人呀,真不留人。
一柳准备赎身的。
她找我借了点银子,备好了,全备好了。
不幸的是,她把她自己丢了。
丢的荡然无存。
世事无常。
世事真是奇怪。
一柳疯了。
千真万确。
她还是离开了沉燕楼,沉燕楼的妈妈不要她了。
她呀,在街上,嗓子没落下,还在唱:凉州道上风沙乱,一如凉州肝肠断。莫入凉洲、莫入凉洲啊。
唱得嗓子哑了,哭得眼睛肿了,走得脚也瘸了,可她还唱,她还哭,她还走。直到嗓子干了,眼睛瞎了,脚都烂了。
你瞧啊——一闭眼,全是那句诡谲的音调。一柳谁都忘了啊。不记得长安的十二个姐妹,也不记得我啦,连他那苦等的相好也忘了。
她记得什么呢?只记着:莫入凉洲,莫入凉洲。
阿祝是半年前战死的,一柳却是半年后才得知的,半年是一道鸿沟。阿祝的尸骨也许埋于黄沙,也许进入狼腹,到底是找不到了啊。
一柳唱曲儿,唱: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我似乎从中听见了雄赳赳的嘶吼和马鸣。
可她终究是做不到。
她的信仰是战场,她的憎恶是战场。
阿祝的肢干成林,血液成江,骨肉成泥,眼眸成星,十指成山。阿祝把他献给了天地。他从天地间来,便回归天地去。
平生。
平生。
平生。
我不想变成一柳。真的。
平生。你什么时候回来用饭?我新学了菜。
平生。一柳被带走了。
是念庵里的老尼姑将她带走的。
老尼姑等了好久。在等她把泪洒干,等她从此再也无法哭出声来。
一柳成了尼姑后是决心与前世隔断啦。一柳不叫一柳,叫壹柳。
平生,你说一柳像不像鱼幼微,一个成了壹柳,一个成了玄机。
昨日我去庙里,见到她了。
不哭不闹,很安静,一个人敲着木鱼。
我问她:你认得我么?
她点头:你是孟姑。
我又问她:你认得长安的十二朵槐花么?
她微微点头:人记得,名儿忘了。
我最后问:那你还认得阿祝么?
她的眼睛起雾了。不是泪,是雾,是迷蒙的雾。是疑惑的雾。
她可能在思考阿祝是谁。
半晌,她摇头。
她忘了阿祝。这下她记得了所有人,独独忘了阿祝。
我松了口气。
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平生,你说我—————
“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
回来尝你做的新菜。半年了,也算不得新了。
相思。
相思。
怎会不知相思呢?
一年到头,蚊子不知在我心上叮下了多少血,一年四季不停。
痛,且痒。
奇痒难耐。
有时候觉得你像虞美人,我也思念成疾,越发的消瘦了。但是又无比清楚你和那种毒魅之物不同。虞美人需要戒,可你不用。
“相思,书斋有盈利么?”
孟相思稍顿,“有啊,怎么,缺银子?”
孟相思是玩笑话,可是沈平生认真了,“书斋能养活我么,”他轻笑,“我退出师门了。”
孟相思大惊,“你、你怎么?”
“护院。我当你的护院怎么样,我味口小,只要求一碗饭,一住所即可。孟老板,养得起护院么?”
孟相思激动地一拍案子,“养的起!来十个也照样收!”
“嗯,那便好。”沈平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