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误情 ...

  •   冬至,京城下雪了。

      小少年蹲在街边,双手交叠,将脸深深埋入其间,裸露半截秀气的脖颈。
      上衣缝有几个补丁,看样子已经有些年份。

      沈淮乘马车经过,街上不止几个难民。

      每到冬季,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像是玩捉迷藏厌了倦,自顾自的放弃等待,走出来,告诉人们——啊啊,我们在呢。

      她于心不忍,尽管沈家已经有人在派粥了。

      “阿秽谢过大姨,祝您年年今朝,岁岁常乐。”

      小少年接过白粥,呲着白牙,说着吉利话,白净小脸上有泥污但却不脏,反倒像个小天使。
      眉眼弯弯向上挑起,眼睛如星般光亮,睫毛如钩般弯翘。

      在冬天里笑出了盛夏。

      “你瞧瞧,这孩子多白净哦,恁会讲话!”

      小少年仍旧在笑,仿佛可以笑到很久很久,有些害羞,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沈淮愣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十六岁的她想了又想,总算想出了一个恰当的形容。
      少年同浊泥里的莲藕,同山里的菌菇,同角落里的美玉一样,可爱的紧。

      她下马车,良好的教养让她平复内心的激动,只趋着莲步天仙似的去。

      “你好。”
      她蹲下去,声音生硬且平稳,吓了自己一跳。

      少年只是用琉璃做的眸子盯着,仔仔细细。

      沈淮忐忑着呆着,被披风捂得通红的双脸愣是一动不动,任他打量。
      她觉得自己应该做到了面色平静。

      小少年看够了,眼轱辘转了两圈,咧着嘴笑嘻嘻的样子,乖声乖气的应:“大姐姐,您好。”

      “你叫什么名字?”
      “阿秽。”

      “大姐姐呢,”他抬头,恍惚的盯住她身后的马车,“沈家的吗?”

      突然被点名,她回神,答:“我叫沈淮。”
      末了,她补充道:“你可以喊我沈六。”

      沈淮是干女,在沈家排行老二,叫沈六不过是顺口。

      六是个吉祥的数字,六六大顺,没有人不喜欢这个数字。

      “淮姐姐。”

      沈六点点头,随他去了。

      “你娘和你爹呢?”

      “死了。”
      阿秽低声道:“去年的事。”

      去年饥荒。

      沈淮震惊得说不出话,阿秽却只是一味的低着头一声不吭。
      他不停地搅着手指。

      “怎么......”

      阿秽打断她的话,抬起头看着她,笑了笑,说:“淮姐姐,我记性不太好,早就忘了啊。”

      沈六讪笑,沉默了一会,直到看到阿秽打着哆嗦,才反应过来。
      她试图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却被侍女制止了。

      侍女从马车里另拿了一件披风递给阿秽,他没接,沈六下意识的接过,小心翼翼的披在了他身上。

      阿秽嘟囔了一声,沈六没听清。

      过了一会,她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冷”。

      这次她忽视侍女的阻止,顺手解下自己的斗篷盖在他瘦小的身上。

      阿秽满足了,问:“姐姐说什么?”

      “我说我带你回沈府。沈府最近缺人,你跟我回去,做个僮仆。”

      有份工做,不至于饿死。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她从来不是大爱的人,也明白救得了一人却救不了天下人,但是今天她好像有些反常。

      “沈家都是圣人。”

      这是沈六那天记得最深的一句话。

      小少年脸被捂热了,明明笑得很用力,说话却是轻飘飘的。

      他说啊,沈家都是圣人。

      *

      “阿淮。”

      听见他唤她,沈淮方才如梦初醒。

      摇曳的蜡油灯,将沈淮摇醉了,至于神志不清的境地。

      “我在。”
      嗓音干涩,哑然,“何秽。”

      沉默片刻,他突兀笑了,将手递过去。

      “我是谁?”

      你不要我了么?你要还给我我的姓,然后丢弃我吗?

      沈六默不作声,一时间噤了音。

      何秽。
      她在他手心写下。

      终了。
      回答了他。

      她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目光看他。

      你是我的佛。

      我的佛。
      你来渡我……

      何秽收了笑,蜷在沈淮脚边,颤抖、战栗。

      本就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与情相遇,别问是劫是缘。

      他动唇:“阿姐......”

      她的手犹如薄纱缚起他的双眼,在黑暗里卷起一阵同星似的风。

      “嘘。”
      “阿姐给你唱歌。”

      她闭眼,声声均是吴侬软语。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一切色相皆是空,来如春梦去似朝云。

      干涸的蜡油灯,这次醉倒了何秽。

      畏晓钟,一醉方休。
      依稀故梦,是耶非耶?

      *

      袭月楼里一片迷靡。

      李锦瑟俊俏,胆子比共事的姐妹略要大些,一抬眼,勾了尊蒲桃酒直奔一处。

      “雅酒配美人,这西域好酒也仅我们店有。我请您,尝尝?”

      何秽靠着椅背懒洋洋笑道:“锦瑟姑娘身姿绰约,某颇为动心。”

      她一晃神,向后踉跄半步,很快又凑上前去。

      锦瑟一手抵着他的口,一袭红衣绕至他前,攀上他的腰肢。
      衣袍压出了暧昧的褶皱。

      她低头,忽而一笑,和着裸踝系住的银子做的铃铛,相互混淆,不再分清。

      “客官莫唤锦瑟了,妾名酹月,单姓一个李。”

      何秽敛眉,极轻巧地躲开她,轻言慢语,听不出喜乐:“李姑娘。”

      “好、好、好。”
      李酹月转身,一连道了三次好。

      “不逗您了。”她挑眉,帕子掩在唇上。

      他默然,任她谈笑风生亦不理睬。

      “您在想甚么?想得如此入迷。”

      见他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酹月举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微眯眼,云霞似的。

      “您这些贵人,总归也有靡靡不振之时……我却不懂。”

      寂静如斯,尽管一片迷靡。

      何秽瞳孔微缩,急切地端起酒一饮而尽,未入口的顺着喉部一路而下,濡湿了衣服。

      他呛了一声,是喝不惯烈酒的。

      神色复杂,死死地盯住她。
      不甘、愤怒、悲伤、哀戚、恳求、绝望纷纷交织。

      李酹月抬高着脖子大笑出声,翘起腿,裙摆划过肌肤,单臂撑着颔处,斜着眼看他。

      “只懂得饮酒作乐罢了。不如日为被地为床,看看山河也好。”

      她略带嘲讽,轻蔑而视。

      何秽青筋突起。
      他压抑住即将喷泻而出的情绪,同只处于深渊的兽,竟有些无助。

      他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几个字:“李姑娘未知实情,还是不要恶意中伤他人。”

      此话一毕,何秽携一身微醺的酒香而去。卷起尘埃,低到看不见。

      公子本为多情郎,怎会停留伊人旁。
      谁知多情非滥情,只是侬为伊人否?

      元无我人,为谁贪嗔?

      李酹月轻笑,指尖拨弄了两下头发。
      长发绕指,她松手起身。

      看看山河不好么?

      “客官里面请。”

      *

      “夫人这些天,似乎心绪不宁。”

      长空漫漫,偶有跫音如同划破天的夜莺的嘶鸣。

      黯。
      夜告诉人们。

      沈淮回神,歉意地垂下头,一缕青丝顺着脖际淌下。

      “抱歉。”

      周尽夷轻轻一笑,又像叹气。他眼望阑外,无数闪烁的星,融成了一座鹊桥。

      “阿六,听闻湖边草溢出了满江红,不若改日去看看,心烦意乱均不见的。”

      沈淮一怔。

      “你知我不愿相看两厌。若实在纠结,我情愿分开,这并无对错之分。”

      失又何愁?得之何喜?闷也何为?

      “尽夷……”

      她看着他,眼角含泪。
      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我呢,云游四海,天下何处不是家?”
      周尽夷温然慢语,沈淮却听出了惆怅的味道。

      她浑身颤抖,直奔他去,几乎说不出话:
      “你休想!”

      我求了半生才得了你,怎么会允许你离我而去,留我一人。

      周尽夷恍惚许久,收紧双臂。

      沈淮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于是努力填满他心里的不确定。

      人间不是我的去处。
      我在为你停留。

      “你问过生命是什么。”
      他执起一片枯叶,轻轻松手,落叶归根。

      周尽夷定定看她,指尖轻拂过她颊边的泪。

      “这便是生命。”

      *

      寅时。

      人寂寂,春雪潇潇,萱草未绿,杏花半折。
      雄鸡尚未开嗓,何秽已经预备离开。

      “然是如此。”

      白袷胜雪,周尽夷提着灯,半暖手半照明。

      门上散着熹微的光,飞蛾不要命,争先恐后扑向火光。

      何秽不免沉默。

      二人相看,一时无言。

      “春了再走,也不迟这一会。”
      他倚门,濛濛烟柳,朝着何秽的方向,不过几尺,却是一处也不见。

      “等花开?”

      何秽眯起眼,慵懒放松,他耸了耸肩,低声道:“那时可就走不了了啊。”

      不甚了了。
      神情不知是喜是愁,依稀陌上腼腆无畏的少年儿郎。

      楚天何长。
      罢。

      周尽夷提步,将手灯递了去。

      征鸿杳杳。
      毕竟,那也曾是少年风流,金鞍白马雕弓宝剑,四海天涯的梦。

      何秽骂他活该,自己倒笑得很痛快,灯花摇颤,一如经年的天使,冬日的艳阳。

      尽夷也笑。
      舒坦得不可思议。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与有情人做有情/事,缘也好劫也好。
      生命是——
      不如当下。

      萧萧飒飒。
      风起了。

      何秽利落上马,一手提灯,另一只手扬鞭。又静:“代我与阿姐道声别离,怕是亲见,又恐阿姐舍不得了。”

      周尽夷说好,他方放心而去,了却忧愁。

      这一别,别了他的佛,几载千秋。

      *

      沈淮知道何秽离去时,已是辰时。

      她一向起的早,抑或是今日有意无意睡的熟,暂且无从得知。

      她并无情绪波动,似乎早就料到了,只道:“走了也好。”

      少年成功地将最美好的自己滞留于沈六心里,虽然自己也知道,那始终不会是爱情。

      酉时,李酹月一身包袱,携细软风尘仆仆找到沈家。

      沈淮听说了,她是来道谢的。

      何秽临走前赎了李姑娘自由身。

      “您是说......何秽他走了?”

      酹月想笑,却笑不出声。
      完蛋玩意儿。

      沈淮不自觉看向周尽夷。

      李酹月知道自己失了礼,道了谢便要上路。

      沈六却让人牵了匹马给她,又暗自塞了盘缠进她袖中。

      她红着脸推托,不知是冻红的亦是羞红的,最终接下了。

      “一路平安。”

      李姑娘回头,冲周夫妇点头,高昂着恣肆着,一如早晨何秽离去那般,同战场将领,别有一派英雄气息。

      曼陀罗怒放了循规蹈矩的雪花,薄纱罩上靡色。

      想要逃离是非闯天涯的远不止何秽一人,看淡了红尘情爱,游荡山水,知音也罢,爱人也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误情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