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布汩汩

4、004

　　记忆里掉漆的铁门换成了纹理细密的弓形白灰色石雕，中间是复古的木桩小门，整体设计端庄，低调奢华，可以说是中西结合的十分赏心悦目。
　　路上挨家挨户全是这种风格，可还是不一样的，叶子城走到白枫旁边：“院子里还是……四家？”

　　叶子城的母亲柳初是怀里长大的姑娘，上中学时父母因病相继去世，她在邻里的接济下非常争气地考上名牌大学，工作不久后嫁给了叶清风。
　　结婚之后，柳初回怀里的次数不多，唯一一次带着叶子城来，还是叶子城十岁那年暑假。

　　城里长大的孩子，住的是几十层的高等公寓，并没有太多邻居的概念，小叶子城来到怀里，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

　　当时的小渔村虽破旧，可土地面积足够，院子里住上四家人也十分宽敞，白家和孙家挨着住在北面，杜家房子在东南方向，而柳家在西南角，离后门最近。
　　小叶子城经常出了院子，就找不到自己家门在哪儿，有次还十分迷茫地跑进白家，大喊了一声爸爸。

　　红砖瓦房不隔音，院子里还有回声，邻居们接连笑起来，不少人逗他。

　　其中屋里有个和叶清风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走出来，他身材高大健硕，抱着裹了层奶白色小毯子的婴儿，露出得救了的神色，偏头笑着和正织毛衣的女人说：“要不说我们小白命好，枫儿才走没几天，又来个哥哥。”

　　小叶子城来怀里两天了，门不认识，人还是认识的。他知道男人名字叫白南进，是妈妈的好朋友，年纪比妈妈小点，按照辈分应该喊他舅舅。
　　重要的是，男人是警察。

　　小孩子见到警察压根掩饰不住敬仰，小叶子城因为太紧张，音量小了几分，听起来没什么底气：“警察叔叔。”
　　男人见此故意逗他：“呦，怎么变成警察叔叔了，前一秒不还叫我爸？”

　　“不是叫你，”小叶子城站直了身子，视线沿着男人笔直的腿移到腰腹，嗓音糯糯道：“我走错门了。”

　　“既然走错了就留下吧，替警察叔叔抱会儿娃。”男人拍了下婴儿的小屁股，恨铁不成钢地样子：“小东西，睡醒了就哭，哭完吃，吃到一半拉，折腾的我脑壳疼。”

　　“白南进！”正在织毛衣的一个女人瞪了他一眼，没太大杀伤力，“你才在家休假几天？枫儿天天照顾弟弟也从没抱怨过一句！”

　　“能一样么？我们家枫儿是个宠弟狂魔，小白尿他身上都不带气的……”周遭气压越来越低，男人话音一顿，单手抱着娃站了个标准军姿严肃道：“报告夫人，我错了！”

　　夫妻间的小打小闹最是吸引人，显然这种警察叔叔打报告认错的情况没少发生，整个院子里的人开始起哄。
　　屋里织毛衣的女人低下头，窗外的清风拂过她扬起嘴角，团团红色毛线仿佛织出来了幸福。

　　领着女儿买生日蛋糕回来的孙小宝见这么热闹，连忙把厨房烧菜的老婆张小梅招呼了出来，他年轻时还没有如今的“孕肚”，身材甚至略显苗条，趁着氛围带头给孙小菲唱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猝不及防的祝福，伴着从未感受过的热闹，小叶子城视线后门开满串串白色小花的洋槐花树，移动到台阶下翠绿的栖宿湖中央，彻底记住了这个院子里的风景，和人。

　　那天，他晚上睡觉前还问柳初：“妈妈，我们能不能留在这里不走了？”柳初笑着对他说：“宝贝喜欢这里，以后可以经常来。”而实际上，那是柳初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带着他到怀里。

　　“嗯，还是我们四家。”

　　白枫的声音把叶子城从回忆里面拉了出来，他循声缓缓转头时白枫还在继续道：“不过和你记忆里的肯定不一样。”
　　叶子城神态有些僵硬，逐渐抚平了嘴角。

　　上午几个年轻的小混子指着他鼻子让他滚出怀里，他尚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因为他早有预料，并且给自己披上了层名为“无坚不摧”的人皮——
　　可这家院子不一样。
　　因为院子里有人不在了。

　　十年前，在叶清风和柳初带着叶子城离开的前一天，白南进、方舒文和白英国淹死在了栖宿湖。

　　当时白粥只有两个月大，还未来得及记住爸爸妈妈的模样，九岁的白枫在白南进和方舒文的支持下，去了平京的一个全日制舞蹈培训班，他打小喜欢街舞，但那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去上课。不料，再回怀里时家里的六口人只剩下了三个。

　　而在传闻中，白家三人的死亡不是意外，而是被害，被……叶清风和柳初所害。

　　“你十年前来的时候大家住的还红砖瓦房吧？墙上连水泥都不糊那种，下雨了还要拿着盆接水？”
　　白枫似乎并未发现他这短暂的异常，不然语气可能不会这般放松，还带了些调侃的意味：“现在不一样，红砖瓦房免费升级成了独栋别墅，从此不怕风吹不怕雨晒，只求一个五星好评。”

　　叶子城沉默了下，视线停在两瓣很难让人不注意的红唇上，轻笑道：“挺押韵。”

　　前面跑进院子的白粥先急冲冲去上了个小便，出来了在楼下客厅里开了电视，看了好几分钟没见着两个哥哥回来，小孩抱住卡通枕眼睛使劲儿往外瞅，正在院子里补渔网的奶奶赵香儿发现不对劲儿，跟着他往外看。

　　路北大桥群殴的事儿经过一个上午在邻里传了一遍，赵香儿见着叶子城的第一眼便认出了他是叶家孩子，没顾得上放下手里的剪刀，佝偻着腰，急急忙忙走过去。

　　“奶奶，你干什么？”锐利的刀口指过来，白枫吓得眼皮直跳，连忙把叶子城拉在身后挡着，“赵香儿同志，有话好好说，杀人犯法！”
　　可惜赵香儿不会说话，急的横起了眉，两只手快速地比划着。

　　老太太年纪七十出头，长的和善，个头也不高，头发白了大半，穿着浅灰色的碎花长裤长袖，身形偏瘦，看起来很有精神。
　　叶子城记得她，她是白南进的母亲，柳初让他喊外婆，说赵香儿也是她的半个母亲。

　　只是叶子城不会哑语，整个人懵着，白枫看懂了之后松了口气，捏了下叶子城的手臂简短安慰了下，无奈手嘴并回道：“我没，真没，我还以为你要打他呢。”
　　赵香儿又比划了几下。
　　白枫皱了下眉：“我知道。”

　　“知道什么？”叶子城下意识问。
　　白枫看了他一眼，情绪略复杂：“奶奶说，她保证爸妈和爷爷的死跟你们家没关系，让我不要，欺负你。”白枫说着朝赵香儿比手势：“你哪儿看出来我欺负他了，他比我还高点，你怎么不说他欺负我？”

　　这次的手势叶子城依旧没看懂，不过他从白枫堪比窦娥的表情中推测出了大概，忍不住笑了笑，还扯到下巴上的伤口。
　　“谢谢。”他小声对白枫说，然后朝着赵香儿比了个心。

　　白枫：“……”
　　也不怪赵香儿会产生自家孙子欺负人家的错觉，毕竟叶子城脸上挂着伤残枝败柳地站在白枫旁边，简直就像是被凌辱的村花与冷漠的恶霸，对比很鲜明。

　　叶子城一个手动比心换来了奶奶的笑，她手腕往嘴边比划了下，白枫充当翻译道：“奶奶问你吃饭了没？”
　　叶子城摇了摇头。
　　白枫跟着边比划边道：“没，不过他准备去孙小菲家吃。”

　　“谁来了？”厨房烧菜的张小梅听到动静，往锅里浇上水连忙出来，上下打量着白枫旁边的大男生：“你是子城吧？”

　　叶子城隐约想起这人应该是孙小菲的母亲：“是。”
　　“我看着就像，长大了更俊了！”张小梅往他俩身后瞅了几眼，疑弧道：“小菲怎么没和你们一起？舞蹈室还没下课吗？”

　　话音刚落，孙小菲一蹦一跳的出现在拐角。
　　“我回来了——”
　　孙小菲停在白枫身侧，手往叶子城肩膀一搭，正要问他们围在这儿干嘛，扭脸瞧见张小梅拿着的锅铲，立刻沉了嘴角，不满道：“妈，你做饭了？我明明告诉我爸中午我做饭！”

　　“你爸哪顾得上给我说，”张小梅手指了指北边：“他从北大桥刚回来，就急急忙忙去尚学家了，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
　　孙小菲讶异：“去尚学家干嘛？”
　　张小梅摆手唏嘘：“说是住在尚家的一个客人，早晨在路北大桥丢了东西，价值上亿！”

　　“什么东西这么值钱？”赵香儿睁大了眼。
　　“不清楚。”张小梅作为怀里村长的夫人，遇见这种事儿也跟着发愁，连连叹气道：“关键是当时在场那么多人，十个里面有八个是小孩，要真是谁有意为之，警察来了也没用！”

　　白枫垂眼过去问：“调监控了没？”
　　张小梅：“上哪儿调监控？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孩子，昨天晚上把接着十字路口监控的线给割断了，还没来得及修。”

　　“我吃——”孙小菲盯着叶子城那张梦中情人般的英俊面容，在千军万发之际，凭借九牛二虎之力把“操”字憋了回去。
　　“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哈哈，有点巧，哈哈，监控坏了，然后丢东西，不会是这人故意讹我们的吧，其实根本没丢。”

　　张小梅警告地瞪了她一眼：“这种话在家里说说得了，出门可不能乱说。”
　　“不行，我要去看看。”孙小菲眉眼间竟然还有丝丝兴奋：“中午饭你做吧，妈。不要忘了做鲫鱼汤和红烧鱼。”
　　“你去干什么？”张小梅跺脚，“你爸头都大了，你不要过去添乱！”

　　此时的尚家宅院，千真万确乱成了蚂蚁窝。

　　怀里家家户户三层小别墅，自家人基本上住不完，空出来的房间全部改成了民宿，租给游客，这两年预定的人基本上能往后排三个月，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不过虽然房型一样，每家还是有每家的特点。
　　王翠花喜欢花，尚学婚前为了追人，早在院子周围种满了月季，平日里门前姹紫嫣红，打理的干净整洁，现在风景依旧，只是院子里传来的谩骂声实在刺耳。

　　混乱中，有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画着烟熏妆的男人嗓音最为突出：“今天上午在场的所有人一个也跑不掉，全部叫回来挨个搜身，如果东西找不回来，你们就等着接律师函吧！”

　　对面众人中有人气得脸红了：“你吓唬谁呢？你有证据吗，就这么肯定是被偷的，说不定就是你自己弄丢了！想趁机敲诈！”
　　烟熏妆抖了几下皮夹克，朝那人冷哼一声：“麻烦你说话之前照照镜子，我们米姐犯得着敲诈你们这些小鱼小虾？”

　　怀里的人生活质量虽谈不上富贵奢侈，也是紧跟着社会节奏在提高，烟熏妆的话无疑引起了公愤，争吵声愈演愈烈。
　　“请大家安静！”女主人王翠花脑袋已经在爆炸边缘徘徊了，好脾气地保持着和气的姿态：“郝女士，实在是抱歉，麻烦你再说一遍，你上午都去过哪些地方？”

　　而传闻里的富婆，烟熏妆口中的米姐，整件事情真正的主角郝米，正坐在花丛前的小茶几旁边，不急不躁地吃着奥乐奥千层小点心，闻言慢吞吞开口：“事情是这样的，我早上醒来出门散心，从民宿走到路北大桥，正好看到有人打架，于是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个红豆饼边吃边看戏，其实我本来不想凑热闹，但我一眼看到了一个特别帅的小伙子，忍不住——”

　　已经听了好几遍大篇幅花痴语录的王翠花崩溃道：“郝女士，这段可以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