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布汩汩

3、003

　　*
　　门吱呀一声打开，卧室里只开了盏床头灯，女人黑直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颊，她用指甲轻轻敲了下包装袋，灰褐色的颗粒沿着裁剪的小口滑落在在玻璃杯里。

　　进来的中年男人把装满热水的茶壶递给女人，轻手轻脚走过去摸了摸床上男孩的脑袋：“多少度？”
　　“三十八度。”女人倒着水看向床上的男孩：“宝贝，醒醒，起来喝药。”

　　躺着的男孩脸颊微红，他身上盖着薄薄的蚕丝被，脊背出了点细汗，迷糊着睁开眼，见到二人嘴角扬了扬：“爸，妈。”

　　“还认得的我是你爸呢？”中年男人棱角分明的五官上露出一丝无奈，伸出两只手指：“叶子城，你二十了，还要我反复告诉你天冷了要加衣服吗？”

　　男孩轻笑一声。
　　女人给他掖了掖被角，她慈爱的眸光里闪过瞬间的不舍，可很快被掩盖：“宝贝，夏天过去了，要注意保暖，等到冬天，秋裤是一定要穿的。以后爸爸妈妈不在身边，学会照顾点自己。”

　　再次入睡前的男孩没把妈妈的话放在心上，因为这本是就是家常话，他的体质容易感冒发烧，爸妈反复叮嘱已成为了习惯。
　　男孩非常确信，不会的，他们永远会在我的身边。

　　只是画面忽然一转，耳边萦绕着刺耳的警笛声——
　　江回市正中银行位于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平日里楼下办业务的人队伍能排到到了街对面的蛋糕房，这里距离著名的江回大学有近一个小时的车程，男孩接到消息匆匆赶来时地上的血迹还未干涸。

　　“行长不是有个儿子吗？通知了没？”
　　“通知了，通知了。不过来早来晚都一样，又见不着最后一面，摔的稀巴烂……”

　　警戒线周围挤满了人群，各种各样的议论声轰炸而来，男孩的大脑渐渐一片空白，感知世界的五官也跟着空了起来，唯一能记得的是，医务工作者抬来了尸体，他发现爸妈的身上还尚有余温。

　　伸出手明明抓住了，可心里比任何时候都要绝望。
　　因为温度在消失。

　　你们为什么要离开，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走后，万家灯火阑珊，子城找不到归处了……

　　“想回家不？”

　　白枫趴在床边补觉，醒来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葡萄糖挂的一滴不剩，可床上这位娇贵的还晕着：“马上中午了，饿了你先回家吃饭，我在这儿守着。”

　　孙小菲上午要去舞蹈室上课，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白枫好好照顾她的子城哥哥，白粥这个小家伙非要陪着哥哥留下，赶也赶不动。
　　“不饿。”白粥慢吞吞摇头，他杏眼一眨不眨瞅着床上的青年男子，手指比划着说：“哥，他是不是做噩梦了？”

　　白枫往床上看了一眼。

　　躺着的青年看起来有点落魄，因为早上的遭遇，他的衣服沾上了不少泥土，下巴处有片紫青，看起来的确睡得并不安稳，好像在努力挣脱什么，垂在两侧的手时而攥紧时而放松，修长的腿也在轻幅度的晃，把平整的床单折腾出细微的褶皱。只是生了副上天赏饭吃的面容，竟然在可怜的同时产生了种楚楚的滋味，让人觉得他虽然强大又很需要保护。

　　白枫从大家的口中得知这人是叶子城，江回市银行行长叶清风的儿子，和他同一年出生，一个在年初，一个在年末，只差了半岁。
　　传闻里，他们隔着血海深仇。

　　“哥们，”白枫想抬手给他一巴掌，不过想起他那不经碰的身子，还是忍住了，只是轻轻拍了下他的脸：“喂！醒醒，再不醒把你扒光扔河里。”

　　这非常没有人性的话引来白粥小同学鄙视的目光，可跟稀奇古怪的偏方似的起了不可思议的效果，晕了一个上午叶子城终于有了转醒的迹象。

　　“我说，”

　　叶子城睁开眼时眸中竟然带着淡淡的笑，表情上丝毫看不出刚做过噩梦的痕迹，分明是彬彬有礼的优雅做派，放在这张脸上，倒显得有点不太正经，上下打量着白枫，慢条斯理地开口：“不就亲你一口，至于记这么大的仇吗？”

　　没想到这人会这么自然的把这种事情抖出来，白粥圆圆的眼珠疑惑地在他俩之间转动，白枫神色艰难地维持着淡定，身后突然咣当一声——

　　踏进诊所不到半秒的孙小菲和大地母亲来了个亲切的拥抱。
　　她凭借着良好的平衡能力单手撑着地翻身而起，表情因为大受打击出现了一抹皲裂：“枫哥，不带这样撬墙角的！”

　　叶子城还没琢磨出来撬墙角三个字的深意，白枫在孙小菲口出“狂言”之前比了个打住的手势，扶额道：“别误会，他认错人了。”
　　如果他推断的没错，叶子城口中的小白应该指的是白粥。

　　虽然白枫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弱智到把一米八三的他当成十岁的小孩，可不得不承认叶子城这人眼神烂的一批，情商还算可以。
　　叶子城敏锐的察觉到孙小菲的话应该涉及到某种隐私，及时赔笑解释道：“我的错，把你当成小白了，你是小白的哥哥吧，听小菲说过你。”

　　白枫松了一口气。
　　对于自己的性向，他也没有刻意瞒着，可要是传进诊所里坐着的各位父老乡亲耳朵里，相当于在全镇公开处刑。

　　“对，我叫白枫。”白枫按着白粥的小肩膀，给了叶子城一个感谢的眼神：“他叫白粥，小名小白。”
　　白粥点头，手指在身前比划了两下。
　　见叶子城表情迷茫，白枫解释道：“小白不会说话，比划的是‘子城哥哥好’的意思。”
　　“不会说话？”叶子城梗住。
　　白枫嗯了一声。

　　遇见这种事情，很多人第一时间应该是好奇，好奇小孩子为什么不会说话？是天生原因还是后天导致？能不能正常上学？可叶子城只是沉默几秒，撑住床边坐起来，摸了摸白粥的小脸，又伸手抱了抱他，由衷夸奖道：“我们小白真乖。”

　　白枫眸光微微松动。

　　“真是少见，粥粥竟然害羞了，看小耳朵红的。”孙小菲的兰花指一伸，矫揉造作的用手背捂嘴，内心和身材一样波涛汹涌——子城哥果然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难得他来一趟江回，老娘一定要用人格魅力把他征服，得不到他的心也要得到他的身！

　　见此，极其清楚孙小菲本质的白枫不忍直视到想自挖双目的级别。

　　然而根本没有红耳朵的白粥小同学斜睨了眼这个奇怪的女人，白净的小脸上生动地冒出一排字：小菲姐，我们不瞎，你刚刚彪悍的样子大家看着呢。

　　孙小菲才不在意这小家伙的鄙视，如果白枫是皮糙肉厚，她的脸堪称铜墙铁壁，扑过去细声细语地问：“子城哥，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头晕不晕，浑身疼不疼？你下巴青了，你还记得是谁给你弄得么？”老娘立刻去弄死他！

　　“多谢关心，我没什么大问题。”叶子城为了表示几个小毛孩并不能把他怎样，非常不经意地撸起袖子，展现了下小臂上的腹肌，不痛不痒地补充了句：“有经常健身。”

　　白枫：“……”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俩人还真是绝配。

　　孙小菲把叶子城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才终于放下了那颗吊在半空中的心脏，招呼完董医生给开了点跌打损伤的药，提出了让叶子城去她家吃午饭的邀请。
　　“折腾一个上午辛苦了，中午你来我家吃饭，尝尝我手艺。”孙小菲身上唯一一条符合贤妻良母人设的就是厨艺，撩了下扎眼的蓝发，笑眯眯道：“我和枫哥今天凌晨下湖收的网，全是新鲜鱼，吃完好好休息休息。”

　　白枫措不及防明白了为什么孙小菲昨晚这么积极的谋划如何在孙小宝的眼皮子底下跟他溜出去捕鱼：“……”

　　“多不好意思。”叶子城客气地道。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孙小菲扶着叶子城站起来，非常热情地道：“枫哥，中午别让奶奶做饭了，你们也一起来我家吃。”

　　其实孙小菲的年纪介于白枫和叶子城之间，年龄比白枫大了几个月，不过白枫整个人看起来稳妥多了，完全担得起哥这个称呼。
　　这个时间奶奶估计已经把菜准备好了，白枫没直接应，瞅了眼白粥说：“回去看。”

　　诊所到家里有一段距离，为了配合叶子城，大家走出了有史以来最慢的步伐，路上遇见不少邻里乡亲，大部分听说了早上的事，有两个婆婆截胡了四人中唯一的女性孙小菲问他们这是什么情况，孙小菲只得停下来让他们先走。

　　然后没走两步，白枫的肩膀上就挂了只咸猪手。

　　先发制人的叶子城将半个身子的重量压下去，扬起嬉皮笑脸的面孔：“小腿有点使不上劲儿，让我扶一会儿。”
　　“不是经常健身？”白枫斜倪他一眼。
　　叶子城从这一眼中得出自己被鄙视了的结论，不可思议地抬高了声音：“你质疑我？”
　　白枫没说话。
　　“关于身体素质这点，从来没有人质疑过我。”

　　作为一名要面子的成年男性，叶子城剑眉紧拧，可白枫在他的眼神攻击下依旧风轻云淡，于是叶子城愤怒之下脑子一抽，抓着白枫的手往腰下一摁：“不信你摸摸我的臀大肌。”
　　他语气炫耀：“我的健身教练说这是我浑身上下最大的一块儿肌肉，完美衬托了我的大长腿，而且这里燃脂能力堪称一绝——”

　　“……请你快点闭嘴！”
　　白枫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强撑着微笑一点一点的抽回胳膊，往他手里塞了一块儿椰子糖。

　　叶子城愣了半秒接住：“谢了。”
　　他顿了下脚步，飞快地撕开糖纸把糖扔进了嘴里，椰子糖闻起来格外甜，可叶子城品尝了好几秒后皱了下眉头，神色复杂起来。

　　椰子糖是为了某个体虚的人特意在诊所对面的小超市买的，不可能过期，白枫正想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时，听到叶子城轻啧了声评价道：“甜的。”

　　白枫：“……”

　　白枫原以为能拿一颗糖换清净，谁知有人字吃着东西还闲不住嘴。光天化朗朗乾坤，叶子城极其不要脸地扣着他的脖子，笑出了一排整齐的白牙：“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样？我屁股手感是不是挺好的？真的没骗你，我经常锻炼身体，每周至少去两次健身房。其实早上你不来，我也能应付的来，只是懒得和一群小朋友计较。不过还是谢谢你。”

　　白枫面带微笑地掰开他自来熟的手，舔了下后槽牙重重道：“你应该庆幸白粥在我们前面不远，不然我让一定你尝尝菊部开花的滋味。”

　　“什么局部？局部怎么开花？”

　　手劲儿可真大！叶子城疼的直甩胳膊，身残志坚地瘸着腿追上去：“我说，你也太暴力了，做人可不能这样，喂，别走这么快，你们这儿有没有照相馆？我下午去拍几张证件照。”

　　白枫头也不回：“诊所出门左拐三十米有家画室，对面就是。”

　　十年前，怀里大多人家住的还只是红砖瓦房。而如今沿着水泥路左拐右拐，见到的全部是三层小阁楼，外观设计上丝毫不败给电视里出境的豪华别墅。
　　叶子城一路震惊，尤其是见到跑在前面的白粥拐进右侧小道，推开了绿植环绕的灰褐色木门时，下意识停住脚步。

　　白枫回头时，叶子城怔怔和他对视，徒然开口：“到了吗？”

　　可以说，这人醒来之后所有的言行举止全靠伪装，就连上挑的薄唇也大概率是排练好了弧度，不掺杂任何情感。
　　唯独这一眼是最自然的反应，微睁的凤眸中含着疑惑，和一丝丝因为习惯而忘记掩盖的依赖……白枫怔住半秒，嗯了一声。

　　“到了。到家了。”他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