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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榛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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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7月8日
太普通的时令,世界上都没有特定的节日来纪念这一天。PM3:00,我横穿马路,被一辆奥迪A4撞伤了脊椎,出院后,只能坐在轮椅上度过余生。
然而,禹欧的出现,改写了历史。
2004年7月11日
禹欧的病房里,围了两家人,原本他们非姻非亲。现在,因为一个健康的女孩和一个垂死的男孩,他们聚在一起,焦急,愧疚,痛楚。心,撕裂,破碎。
医生说禹欧早就渡过了危险期,但是他一直不愿意睁开眼睛。他要用那颗冷漠的心,窥视人们的焦急,愧疚,痛楚,心碎。他要惩罚他们。
窗外的树叶在风里撕扯,我的眼泪像尼亚加拉大瀑布,站在泪流满面,神经错乱的中年妇女面前,苍白无力。“对不起,阿姨,如果不是救我,禹欧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女人的眼睛放肆的空洞,只会流泪。叔叔递过来禹欧的遗书,怜爱地说,“他迟早会出事,你只是刚好幸运地被他救了。”
“爸爸妈妈,我走了,请不要寻找,也不要担心。我只是成绩不好,并非一无是处,仅仅为了一张录取通知,你们一直吝啬给我一点宽容,整天碎碎念,我也难过啊,难道我就安于此吗?1周前,小r也离开了。我想,我被这个世界遗弃了。我想,我应该寻找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里,找到一点宽慰,一丝温暖。”
禹欧
2004年7月8日凌晨3点
2004年8月24日
出院那天,我对禹欧的妈妈说,“阿姨,我会照顾禹欧,直到他不再需要被人照顾。” 禹欧说,“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阿姨笑了,清清淡淡的,“你连自己都不会照顾,怎么照顾他?” 爸爸说,“有事情,请随时与我们联系。” 禹欧愤怒地咆哮,“你们所有人全都离开,我不要你们的同情,更不需要被人照顾,滚开,全部都滚开。”
阿姨给禹欧租了一套周围方便轮椅行使的房子,请了一个钟点工。因为禹欧不愿意见到任何熟悉的面孔。
2004年8月31日
我第6次站在禹欧的门外,一直敲门,直到他把音响的声音调到震耳欲聋,我终于没有力气了,摊在地上。禹欧的屋里也安静了。外面的夜漆黑阴冷,爸爸把车灯打在我的脸上,疼痛暴露无夷。
禹欧,明天,我要去念大学了,我真的要走了,不会再来烦你了。我抬起手,没力量按门铃,禹欧拉开冷硬的防盗门,安静而温暖的笑容,“进来吧,请你看电影。”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禹欧反常的举动,让我害怕。“你再不进来,我要关门了。”
《天荒情未老》,禹欧已经看了5遍。任贤齐坐在轮椅上,洋溢鬼魅般的笑脸。禹欧也跟着笑,像排练一样认真。我哭得流水无情。禹欧说,“再哭,就把你赶出去。”
《阿甘正传》,看着阿甘没心没肺地奔跑,我的心脏都要爆炸了。禹欧说,“加里•西尼斯演的丹中尉提名奥斯卡最佳男配角了,他断腿的画面比我的还要真实,还有,他的假肢很漂亮。”
2004年9月1日
通过金钱和关系网,我和一个表姐交换了身份,她代替我去了遥远而繁华的城市,我留在附近的大学读医科。
就这样平平安安地上大学了,偶尔翘课去照顾禹欧,他不再排斥我的怜悯了,他欣然接受,所谓的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2004年9月9日
那天下午,微雨。禹欧发来简讯,“榛藏小奴隶,去超市买点纸巾吧,我的用完了。” 我说,“MC来了,心情烦躁,肚子摧枯拉朽地疼痛。” 禹欧说,“不是我不想自己去超市,但是,下雨了,很危险的,我怕给你们制造更多的麻烦。” 我说,“知道啦,雨停了,就去买心相印。” 禹欧说,“月经是子宫妹妹孤独的泪。” 我说,“你的用语很形象亦很专业,而且兼具诗意,你不念医学院或者中文系,真的很浪费。”
5个小时后,禹欧打来电话,“阿奴。” 恶心芭啦的语气和用词。我说,“外面还在下雨,雨停了,就去给你买心相印。” 禹欧惺惺作态在呢喃,“你听得见雨声吗?” 我说,“听到了,窗外的,好像很凄美的那种声音。” 禹欧说,“手机里也有雨声,你听见了吗?” 我一瞬间抓狂,“不要命了,你,你在哪里?” 禹欧说,“我在你家楼下,带了止痛药。”
爱情的萌芽,除了一见钟情的冲动,也许源于日积月累的感动。
2004年9月12日
学校开运动会,下很大的雨,我像阿甘一样歇斯底里地奔跑,接近终点时似乎摔了一跤,感觉在做梦,后来就睡了,据说睡了很久,有尸斑可鉴证。
尸体演变过程中听见禹欧在耳边说话。“阿奴,你看过《春光乍泄》吗?” “看过啊,怎么了?” “你还记得吗,梁朝伟生病了,昏睡了两天,张国荣就饥饿了两天,像个非洲难民。”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你不是要我像伟仔一样,生病了还要做饭给你吃吧?” 禹欧天真地点点头,还很委屈的样子。我真想把他肢解了,从窗户扔出去,让他的肌肉,他的骨头一块一块飘在空气里,找不到依附。或者,变成dragular吸干他的血液,然后把他制成木乃伊。
我去厨房,路过大厅,看见餐桌上有一些饭菜,还在蒸腾热气,丝丝香腻。然而,我看见碗里有七零八落的西芹,毫无食欲。“禹欧,哲人说过,做人要厚道,你明知道我不吃西芹?” 禹欧说,“那份餐是我的,你的在另外一边。”
“禹欧,你什么时候,进化得如此贤惠,还学人家做饭?” 禹欧说,“在你昏睡的时候,我看了湖南卫视的《真情》栏目,一个内蒙古的女人,一个加利福尼亚的男人,在网路上邂逅,男人从太平洋彼岸来到中国,他们结婚了,两个人坐着轮椅上了电台,讲诉他们的故事。那个男人告诉我要自信,要独立。我不能总是依赖身边的人,我希望别人把我当正常人。”
窗外,树的叶子,是透明的绿,风来时,它们在枝头翻来翻去,变成浅浅的黄翠。
2004年9月19日
那个清晨,头顶有淡红的云彩在流动。校园里人影寥落。看见地上一大堆烟头,我慷慨地咆哮。当我把那些烟头扔进垃圾桶的时候,看见一个背影,糜废,孤寂,凄凉,绝望。我决定原谅他抽那么多烟,原谅他乱扔垃圾。
2004年9月21日
常在微紫的夜里,去超市给禹欧买听装的冰镇啤酒,然后在超市附近的Dicos买打折的汉堡,回来的时候,仰头看见那颗淡白的月。
在学校的食堂,我远远地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我故意挑了他对面的座位,和我想像中的一样,他也不吃西芹。我主动与他说话,他爱理不理,脾气怪怪的。
2004年9月26日
禹欧说,“看了一整天的英语,要死掉鸟。” 他拖着我玩网游,态度强硬,就这样,耗了一整夜。窗外的颜色突然变得煞白,禹欧说,“还不走,已经上课了。”
我赶到阶梯教室,刚好看见那个西芹男孩,躲在他身后睡觉应该很安全,我想,至少我很熟悉他的背影。
我清晰地嗅到他的味道。沐浴露的清香,有淡淡的熏衣草味。衣服挂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发霉的味道。若即若离的烟草味。那天,他告诉我他叫洛呈。
2004年10月6日
秋又深了,公园外面的灌木每天会落下像自己倒影一般的小簇叶子,我和禹欧从理发店回来,可以任性地踩在疸黄的落叶上,些微柔软些微干脆。禹欧说,“你的头发落满了灰尘,我帮你洗。” 我如此享受他手指传递的温柔触感,深深沉沦。
于是,那天,洛呈等了我很久。阴阳差错,我知道了,他是O型血。
2004年10月10日
雨天太冷腻,猪油凝滞一般微微有点腥气。DVD里是小津安二郎的《秋刀鱼的味道》。禹欧说,“听了《七里香》,只喜欢里面那句,秋刀鱼的滋味,猫跟你都想了解。”为了淘这张碟,我颠覆了城市2/3影音店的每一个角落。
我在厨房里切菜,漫不经心的样子,我一直在想洛呈居然是O型血。我一直对O型血很敏感,也许是因为那部叫《O型血》的泰国电影。然后,刀轻易就割破了手指。我只是看着鲜艳的血液一滴一滴往下掉,越来越多。迟钝的痛觉神经勉强唤回了我的理智,可是学医的我居然没有办法阻止血液继续流出来,泪腺终于崩溃了。最终血液在禹欧的爱怜里开始凝固。禹欧说,“以后,你不要做饭了,你是O型血,我是AB型,我割破了血管,你还可以输血给我,但是,看见你流了那么多血,我却无能为力。”
2004年10月15日
生日那天,洛呈送了我一瓶果绿色的指甲油,我叫禹欧帮我涂在指甲上。禹欧很认真地为我的指甲美容,越看越狐媚。晚上看见禹欧独自坐在台灯前涂指甲油,然后又辛苦地洗掉指甲上那些紫色的印记。看着十个绿色的指甲,我的心,细细毛毛忽然有了小小的折痕。原来,禹欧,一直都记得我喜欢紫色。
2004年10月19日
屋里有架二手古筝,八成新,是禹欧为一个女孩准备的礼物,1年了,它依然滞留在这里。那个下午,心血来潮,一直摆弄那架古筝,很久很久以后,生涩的《东风破》旋律溢满了整个屋子,忽幽忽幽的,像孤寂的鬼魂。抬起手,看见手指上晶亮晶亮的水泡。
洛呈看见我手指上的水泡,那么疼惜的眼神,他把我的手放在嘴边哈气,我好害怕,我们之间越来越多精致的暧昧。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和禹欧在一起是否只是因为感恩和同情。夜里,墙壁上一只小黄灯,像一个调皮的眼睛,望着我,心烦意乱。
也许,爱情真的沦落到只需要陪伴不需要相爱。这是禹欧一个□□好友的个性签名。
2004年10月22日
清晨,窗外落满薄雾,睡意绵绵。禹欧在床边喋喋不休,他想去散步,他说,他需要清新的O2 和CO2。
禹欧说,“如果你是一只狗,我是你的主人,我就会用链子套住你,在固定的时间,拖着你去散步,或者你会摇着尾巴撒娇地拖着我。但是,你只是一个慵懒的奴隶。”
2004年10月24日
空气很沉闷,起床后,看见禹欧在凌晨5点发来的简讯,“阿奴,明天会下雨,记得带伞哦。” 我的心狠狠地抽痛,我知道,禹欧的腿又疼了,只要他的腿开始疼痛,苍天肯定会撒雨。禹欧说,他的腿是世界上最精确的天气预报。
2004年10月29日
晚秋的午后,落叶飘散。我踩着洛呈的影子走了很久,淑淑娴娴,漫无目的。太阳突然躲进云里,我垂着头,辛苦地寻找洛呈的影子,像在找寻遗失的爱。洛呈转过身,靠近我,“你走路的时候,可不可以乖一点?” 我喜欢走在洛呈的影子里,但是,现在,他却没有了影子。一蝶落叶,在他眼前舞动,带着秋日的微黄。
推开门,禹欧恬静地坐在沙发上,剥橙,小心翼翼的,没有弄伤手指,没有弄伤柳橙。茶几上放了一杯咖啡,里面悬着半片月亮色的柠檬,那是《天荒情未老》里,卢巧音喜欢的味道。
禹欧,明天,我一定会带你出去做有氧运动,我的心轻轻地说。
2004年10月30日
天桥下的角落里,有一个乞丐,禹欧从钱夹里取出一张5元的纸币放进他的破碗里。我说,“有许多乞丐都是骗子。” 禹欧说,“我只希望我和你在一起时,做一件好事,能够得到别人的祝福,我不在乎那个祝福来自乞丐还是骗子。” 我转过身,走向乞丐,但是我没有找到零钱,我只好将身上唯一1个一角的硬币放在那只破碗里。然而,我却看见了乞丐对1毛钱的不屑,完全没有职业道德。我很生气,推着禹欧走了,淡淡的夕阳洒在我们的身后,满地金黄。
2004年11月1日
那天,站在过早打烊的手机美容店外面,看见洛呈脸上弥漫着忧伤,我好难过。当我在车上坐好,探头到窗外,洛呈已经离开车站了。我看见他的身影浓缩在愈来愈猛的暮色里,那么渺小。
公车快到站的时候,收到禹欧的简讯,“阿奴,爸爸妈妈接我回家过生日了,原本想带上你这个拖油瓶的,可是,很晚了,你也没有回来。”
头顶,一个月半弯。我掏出钥匙打开门,寂静的真空,禹欧留下了微弱气息。我打开语音信箱,禹欧的声音一直在耳边絮絮盘旋,像春日梧桐的绒毛一样让人刺挠。电脑桌上,有一枚漂亮的指环,我经常看见禹欧戴着它,招摇。我在指环上,绕了一圈线,刚好套进我的无名指。窗帘似拉未拉,一通车灯打过,就能看见窗外树木摇拽着的影子。
2004年11月8日
那个下午,洛呈替我交了赎金,我像被典当的一款首饰重新回到了主人的藏宝箱,熟悉的亲切。靠着他,睡眠从中作梗。旁边的马路正在维修,地面上有些许障碍物,车子颠簸。我醒了,看见洛呈的脸靠得那么近,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看他了。他的脸,红在那个季节的落日之下,样子比任何一片霜叶都清艳。车窗外,几缕树叶轻轻地随风滚在车轮边上,残阳的碎末照在洛呈的头发上,像一杯暖暖的酒,让我醉。
禹欧开门的瞬间,我看见了他的落寞。但是,很快,温暖的笑容便如期绽放,浸润在房间阴冷的空气里,像《幻城》里绵延不绝的红莲。
禹欧递给我一个透明的琉璃盒子。禹欧说,“琉璃里的女孩,满是流浪的气质,穿着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裙子,野野的,眼神骄傲,自负,自以为是,隐隐约约的忧伤。” 禹欧说,“那个样子,好像你。”
我的心碎成一片一片,掉落在冷硬的地板上,再也捡拾不起来。
2004年11月11日
禹欧的妈妈生病了,我陪禹欧去了医院。阿姨的病房在13楼,我们从电梯里出来,进了门诊楼旁边的宁养院。
那里,纵横交错的林荫小径,点缀着零碎的阳光,风把树叶吹得黄脆透明,像昆虫的翅膀,旋转,飞舞,款摆,飘移,颤抖,尘灰细细的风,金黄的淡褚的风,烟一样的风。
禹欧说,“阿奴,如果我死了,你会在我的坟墓前跳舞吗?” 我俯身亲吻禹欧的眼睛,因为他的睫毛锁住了灰灰的忧郁。禹欧拉下我的头,温柔的吻我,略微干燥的嘴唇。
抬起头,看见洛呈两弯受伤的眼。他转身离去,留下背影,第一次见他时的那个背影。我感觉自己会被上帝变成一只蜗牛,背着沉重的罪孽。
2004年11月13日
那以后的以后的那天早晨,收到了洛呈的简讯,“榛藏,我一直想对你说三个字,可你知道它的份量,我怕一说出来,我们连朋友都没法做了。可我控制不住感情,(我的手剧烈地颤抖,没有力气翻屏)于是决定鼓起勇气对你说……起床吧。”
尼采说:人没有了痛苦,就只剩下卑微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