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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失去(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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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夏天八月,兰珠市的天气像去年一样气人,气温不降反升。
大暑过后迎来三伏天,它们之间没有间隙,一伏接着一伏地踏步而来,从起伏渐进到高潮鼎沸,街巷的人们在整个长日的照影下被平淡和琐碎一点点拉扯,盛夏也快要迎来它漫长的收尾。
依然是旧式的老楼小区,狭窄的楼道和门缝还是放不下太多杂物,风吹日晒下的小区楼外墙有些褪色显旧,连同铁窗围栏都早已锈迹斑斑,阳台上的吊篮绿草鲜花为破旧难看的整体带来一丝丝挽留。
这天的春燕如昨日一样没有去衣帽市场上班,倒是亚鹏一天比一天勤快,进货看单,看衣料子,招揽客人,哪一样都做的无比熟练。
怀了身孕的春燕穿着一身兰花绣饰的淡蓝色长裙,轻质柔丝遮挡住挺起来的大肚子,整个人松散着长长的黑色秀发,悠闲地端坐在梳妆台镜前,看着自己一点点变化的样貌,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个大人了。
忽然一想,她才又提醒了自己今年才十七岁,当然既年轻又漂亮。
……
自从那次小溪河坝之后,春燕和亚鹏就彼此敞开了心扉,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有时在家里明明很平淡无琐碎事,春燕也能找到话题与亚鹏畅谈,志春心里不把它当回事,只是认为春燕也不过是出于小孩的天真和好奇,认为亚鹏有学问,才会向他表达出那么强的求知欲。
当然他有时候也会觉得烦,于是便告诉春燕别老烦客人,可兴国和建华并并不把这当回事,还笑着劝志春随他们去,家里难得有客人,小孩子心境是这样子也很容易让人理解。
春燕依稀记得在小溪河坝那时的分享,哪怕是在三年后的她也依然记得,记得当时亚鹏说过的话。
人和水都是一样的,会流动,也会变的,我们也是时时刻刻,每分每秒地都在变化,看起来没有好像没有不同,但时间过后,我们早已经不是刚刚的自己了。
旧的会被新的代替,新的会变成旧的,续而再次代替下去,反反复复,可新的又原至于旧的,可能还是有保留。
春燕对它有理解,甚至从当中看见了希望,如果是变化的,那么村子落后贫穷的样子,人们愚昧而不思进取的样子是不是也会发生更改。
而亚鹏眼神却是迷茫的,空洞的,溪流倒影着他们蹲下的身影,把他们年轻和稚嫩的样子还原的很完整清晰。
他的心事,她不明白,甚至连亚鹏自己不能理解明白自己,不是绝望,不是迷茫,但又有一种无力说出的挫败感,他把手轻轻放入水中,滑了一下,收起沾湿的手,随后整个人站了起来,春燕也跟着站了起来。
他决定做些什么。
过年那段时间,亚鹏尽其可能地教会春燕更多的知识,又试图激发她的求知欲,随后又在饭桌上委婉地谈论各种与读书好处相关的事,并讲他们以前的村子是怎么样落后,思想顽固不肯改变,还一贫如洗,直到后来村子里出了大学生,他们村得到了政府的重视,这对他们存是一个小小的改变。
还说道,如果将来能出更多的大学生的话,他们村不止会得到重视,还能发展起来,这样他们村就不会像以前一样那么贫穷了,人们也愿意相信好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了,乡亲们也愿意做出更多的改变。
饭桌上的他们都被这话吸引到注意力,纷纷稍作停顿一下,然后边咀嚼着饭菜边思考着他刚刚的那番话。
兴国和建华纷纷表示赞同,并也道明他们村也是这么过来的,只不过他们村是比较幸运的,出了很多大学生,而且还是每年都有,现在他们村已经被注意到了,也许下一步就是准备发展起来。
志春对此有些犹豫,他心里既是相信的,又是怀疑的,因为出大学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想要出更多大学生也是难上加难,也许这些有用,也是真的,但这样的幸运根本落不到他们头上。
穆眉一开始是被吸引的,可也仅仅是一会儿而已,她想了想,感觉这没什么用,即使是真的,也不能实实在在,立刻马上地发生在她面前,那这番话即使屁话,倒不如多干些农活,早点出去赚钱,那可能还有些实际的用途,而不是在吃饭时想这些太遥远的事。
她嚼了嚼饭菜,吞咽了几口,筷子被她拿捏着举在半空中,随后又把它放下,夹了夹肉菜盘旁的青菜,放进嘴里继续嚼了起来。
几天的相处下来,大家对彼此都有了那么一个印象,特别是春燕和亚鹏,春燕对他表现出了很高的欣赏和喜欢,认为他是个好人,要是能继续做朋友就好了,那他一定是自己的良师益友。
而亚鹏也被她的求知欲和自信心给打动了,原本就是对她有些好感的他,一下子既然变得有些害羞不好意思了起来,有时她天真地凑近过来,亚鹏反倒脸红起来地挠挠头,然后有些刻意掩饰地转移注意,继续和她讲知识,或者扭头出去找个理由喝杯水,上个小厕,续而调整心情再过来教她。
在亚鹏眼里看来,她真的很美好,单纯而热烈,不藏心事,有话就说,有时候会心里痒痒的,特别想逗一逗她,可他也发现自己活了那么多年,见过那么多的女孩子,也是第一次有想逗人的心思,可这竟然是发生在一个十四岁女孩的身子,他反倒更不好意识,脸更红了。
有一次他们出去逛村子,又一次走到小溪河坝处闲看,看着看着,春燕竟然先手和亚鹏闹了起来,亚鹏没和人怎么大闹过,自己性格又是闷闷的,反而是不还手,任由着她闹,心思胆大的春燕看他这副老老实实,笨笨的样子,好像更好欺负了,就更大胆了起来,各种闹他,或者抓着他不放。
亚鹏听着她的笑声,任她打闹着,可为了不让她扫兴,有时也会会轻轻回闹一下她,春燕放开了一切心理包袱,
直接用手捧其溪流中的一些水直接向亚鹏泼过去,亚鹏各种回闪躲过,然后依然捧起了些水向她泼了过去,春燕也不傻,机灵地各种回躲。
闹着闹着,突然一个不小心,春燕踩到溪流边的石子,差点就要摔到了溪流里,所幸亚鹏手疾眼快地看见了这一幕,直接迈步过去一把手把拽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回拉,身子终于前倾了回来,可是犹豫重心不稳,她的另一只脚离了地面,而溪岸上的沙子石子很多,是很容易摔的。
亚鹏没有犹豫思考,另外一只手也伸过去直接拽住她,再一次往回拉,她才彻底立稳住。
刚刚差点掉进水里的危险让春燕有些惊心动魄,明明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危险就已久莫名解除了。
可自己应该是下意识放轻松啊,怎么会仍然心跳不肯那么快减速,春燕慢慢缓过来,才意识到刚刚的两种惊心动魄原来不是同一种。
他只是两只手拽住她而已,没有多余靠近的动作,也没有任何逾越男女之间的意思,两人就这样隔着双手相拽的距离,静静地相互对视着。
只是那一刻,小溪河坝特别地安静,安静到他们只能听见流动变化的风声和水流声,再清晰一些的是自己的心跳声。
很快他们就松开了彼此的手,春燕转身就走,她背对着亚鹏,静静地聆听小溪河坝的流水声。
亚鹏待在原地,停顿许久,他才缓过来刚刚他都做了什么,可心跳恢复平静之后,他这次并没有脸红,反倒是春燕脸庞红热了起来,连溪流和树林传来的清风都不能让这份灼烧感立刻减下来。
短暂片刻后,她清醒了一下,回过头来,对他说道:“谢谢啊,亚鹏哥,要不是你,我刚刚都要掉进水里了。”,红着的脸慢慢恢复到平常时的样子。
“没事,你没弄湿吧。”,亚鹏低着的头才缓缓抬起来,目光再次投在她身上,只不过这次的距离比较远,这刚好让春燕冷静,也刚好够亚鹏开始着迷。
“没有,你没湿就行,我泼了你那么多水,要不是你刚刚机灵,躲过了没湿,不然回到家里被我妈发现我的罪行,我就又要被骂了。”,
春燕靠着谈话让彼此都忘记刚刚的事,也试图把这份尴尬掩盖过去,可发现当她发现他在看着自己时,目光还那样单纯,她反倒有些害怕和举投无措了。
“嗨!。”,亚鹏说不上为什么,自己好像至刚注视她起,那颗快要平静下来的心又热了起来,他只好低着肩,侧了侧眼眸。
“我们快回去吧。”,春燕说道,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好。”,亚鹏待在原地看着她一点点地走开。
慢慢的,他的脸才红了起来,甚至要比自己之前的脸红还要滚烫些,脑海里还不自觉地回味着刚刚的那一幕,包括后来的对视 ,有些控制不住,还有些拘泥不安。
原先准备着的积累心动,在此刻变成喜欢。
随着后来的离开,他红着的脸才慢慢淡了下来。
相处过了大约十多天,他们三人也准备纷纷告别离开,尽管大家都有些不舍,但真到了那天,还是会笑着说再见。
对于志春和他们仨来说 ,这场告别并不算得上是真正的分手,但对于年少不经事的春燕来说,这可能是以后再也见不到的分别。
春燕站在门前和他们仨告别,目光中含着一些不舍,兴国和建华笑着告别,眉眼弯弯的,和志春有说有笑的,亚鹏微笑着看着前面的仨人,目光走走停停,时不时地看一眼春燕。
他笑得很平淡,看着像在勉强,但更多的是不痛快。
兴国和建华看得出春燕不舍和伤心的样子,却不知道亚鹏也在内心较真,只好安慰安慰她,也让亚鹏劝劝,说几句好听的。
“下次我们再来看你。”,亚鹏说道。
哄骗的话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假的承诺却给人真的希望。
小姑娘开心地点点头,心里满是期许。
告别之后,他们四个大学生再见之时已经是大学寝室了,一晃眼,就又是盛夏毕业季,毕业照一拍,就是一瞬间永恒的定格。
师范大学里男生较少,女生较多,在那个年代也是如此,只不过女生并没有比男生多多少。
他们不用穿学士服,也不用戴帽子,就一身平常衣着,但大家都尽量以穿白衬衫为主,有的同学没有白衬衫,只好穿些浅色的衣服上阵。
淡蓝色的条格衫,灰色衣领衫,胸前还有两个大口袋开着,还有短格花衬衫,斑纹浅色衬衫,还有女生穿有紫色长裙,枣红色高领裙,而这些衣着在三十年后统统被年轻人称之为老土的风格,却是他们那个时代的潮流。
前面两排老师都坐在椅子上,后面紧挨着的一排个子较矮的女生,接着往后是个子比较高的女生,而后两排全是男生,有戴眼镜斯斯文文的,也有整理好发型的黑黝帅小伙的,还有留着厚松刘海歪着肩膀的,甚至有人戴墨镜的。
亚鹏站在男生第一排最左边数第五个,志春在他之后的第三个,上头是两个咧嘴憋笑的帅小伙——兴国和建华,头分别往两边倾,倒是是志春一脸严肃不爱笑似的,反倒是亚鹏配合着简单微笑一下。
毕业照之后,亚鹏他们寝室八个人一起吃了顿饭,相互畅谈着各自的未来,最后又是各种喝酒真心话,聊得是不亦说乎,醉了的时候还各自都有表露自己的伤心和不舍。
亚鹏倒成了个例外,大家都醉了过去,而他一个人倒是怎么喝也不醉的样子,反而是挺清醒的一副模样。
回到寝室房间里,大家鞋袜一脱,酩酊大醉之后舒舒服服地睡上一晚。
到了真正搬寝离开的那一天,他们兄弟彼此倒是变得坦然了许多,也不计较什么儿女沾巾的不舍情,反倒是四海皆兄弟的格局,各祝彼此前程似锦,以后喜酒大家一起来喝,日后相见若事业上有难也相互帮上一把。
亚鹏毕业果真去当了老师,还是高中老师。
家里人一开始对此不是很赞同,认为他还有别的好去处,但亚鹏就是不想去,一个劲地说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反倒是当老师稳定轻松自在,家里人也没读过什么书,听他那样忽悠就信了。
亚鹏确实是在学校教书了,不过不是老家这边的学校,而是贵平那边的一个小县城,真可谓大材小用,但自己都不说什么,别人又怎么好意识多嘴。
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就大半年就过去了,再一眨眼,便是1993年的四月。
1993年的春天同往年一样准时到达,如约而至的桃李春风为整座城带去一片绿色生机,一路过去是花团锦簇的繁盛旧景。
下过小雨的街道小巷还未来得及晾干,湿漉漉的街面凹凸不平,低洼处存了一滩滩污水,上面漂浮了些楼上飘散落的花瓣,只任调皮爱闹的小孩将它一脚一脚地踩灭。
四月的某一天,记得是周六的早上,亚鹏骑着单车去菜市场买菜,回来的路上穿过白马老巷,又向翰林小道直行,一路上江边隔着的老矮房,若隐若现地陪伴着他。
仍能听见老巷里老头老太太的聊天拌嘴声,亚鹏视线向前方注视着,突然一个脑海中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直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亚鹏惊动而悬浮的心才沉下来,原来刚刚的不可思议都是真的。
他真正地肯定,那就是春燕。
“亚鹏哥,你怎么在这啊?”,春燕一脸笑嘻嘻的。
亚鹏两眼凝视起对方,随后打量了她一番,一年不见春燕又长了个子,她就站在那里,梳扎着小辫子,亭亭玉立的,原先有些圆润的脸变得长尖了许多,是个鹅蛋脸的小美人。
先打招呼是春燕,亚鹏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开心地笑了笑,顺便慢慢放慢自行车的行驶速度,车轮胎一点点滚动,最终滑到她的身边,他伸手挠了挠头,被风扰乱的刘海被划至另一边。
他没想过春燕长高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模样,但不管如何模样,他都欣然接受,可如今的这番样子倒是让他看呆了许久。
他眼神注视着他,眉眼弯弯,微笑道:“我在这工作上班,当然也住这啊,我在这的县高教书。”,说完,他从自行车上下来,把车停在一边,“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在这?”
春燕低着头笑了笑,说到:“我快中考了,我就没那么想回家,想留在学校里多学一点,这样好考上县里的高中,我成绩不好,只能在读书上多用功了。”
“你可真勤快。”,夸奖的词毫不犹豫地从亚鹏嘴里脱口而出,说完他反倒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没有,是实在是需要补补成绩。”,她低了低头,有些无奈的样子,“俗话说,笨鸟先飞,勤能补拙,我也只能是多付出些勤快,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好成绩,努力也只是最基本的嘛。”
亚鹏着实被她这幅可爱的模样给逗笑了,忍不住不笑,便只好偏侧了一下眉眼弯弯的目光,回过头来时,握着拳头礼貌挡笑。
“你笑什么啊。”,见他不解释,春燕心头竟有些着急,感觉自己受到了嘲讽,便质问道:“好啊,亚鹏哥,你是嫌我笨的意思了。”
“没有没有。”,亚鹏笑着微弯了腰,随后又站直了起来,充满善意的眼神看向她,“你肯定不笨,我知道的。”,停顿下,继续道:“一定是方法不够行,所以成绩上不去。”
“方法?”,春燕思考起这个她曾经想不明白的事。
春燕突然脑子灵光一闪,“欸,对了。”
“什么?”,亚鹏询问道。
“亚鹏哥,你不是教高中的吗?那初中的考试和方法肯定都会吧。”,春燕微笑着,双眼充满了希望。
“诶,你可别套路我啊,我可不给人白补课的。”
“不是,又不是请你当私教,只是向老师请教一下所谓的学习方法。”
亚鹏喃喃道:“学习方法啊……”,边说还边在思索着这个问题的各种解。
春燕一把抓握住她的手臂,凑过来说道:“别在这说,找个地方好好坐下来聊一聊。”
最后,春燕拽住亚鹏的手臂,各种请客人式地客套亲近对方,亚鹏也招架不住小姑娘的撒娇,便在各种软磨硬泡下一起去了家云吞馆,两人更是一边聊一边讲解学习方法,还不忘叙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