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耶记事》夜·微凉

8、第八章 最难谋算是人心

　　金碧辉煌的吴宫大殿似失去了往日的华彩，暗影重重的殿堂里，吴王仍高坐于王座上，深袍广袖，峨冠博带，傲然之态半丝不减。

　　大殿中央，妃子白衣素颜，颔首静立，沉默不语。

　　“爱妃，可愿再为孤王舞一曲？”似命令又似询问，空落落的殿堂因吴王的话语显得更加空广，大殿外的喧嚣繁乱都与殿内的两人无关，时空如同隔绝。

　　妃子抬头看向吴王，眼神复杂难明。却终究只是伏身一拜，道：“西施，愿为大王舞。”
　　有多久夫差没有用“爱妃”这个词来称呼她了？

　　话音落下，西施翩然起舞，无歌无曲，素白的身影孤单的回旋于幽暗的殿堂上，依旧是绝世的美丽。裙摆上的银铃发出窸窣声响，在安静的殿堂里回响着，犹如宝剑的低鸣。

　　这样的画面，似熟悉又似陌生。

　　郑旦死后，西施再舞时，吴王从不命人伴奏，王说世间唯有郑旦的琴音和歌声配得起妃子的妙舞，其他凡音皆是亵渎。后来，吴王专门命人为西施修了条响屐廊，西施起舞于回廊之上，回廊所发出的空濛声响，到真有几分神似郑旦琴音中的意境。

　　吴王缓缓离座，朝大殿中央那抹翩迁的白影走去，猛然拔出腰间的长剑，寒光闪过，剑已紧贴着西施的颈项。

　　西施停下舞步，微微抬高下颌，对上吴王深不见底的双眼，神色如常。大殿内声响骤绝，寂静如深海，让人窒息。西施分不清颈间冰冰凉凉的触感，是来至宝剑本身还是持剑人的目光。

　　“孤王是无道昏君？”吴王的口气很随意，好像并不在乎答案。吴王夫差何时在乎过任何人的任何看法？

　　刚才，满朝文武齐跪于这大殿上，求他能仿效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忍辱复国。吴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脚下的臣子，不置可否。直到有人要求处死惑国妖妃西施时，一直没有任何反应吴王突然震怒，将所有人都轰出了大殿，那个提议处死西施的太宰伯嚭，被吴王一脚踹翻在地，在同僚的搀扶下才出得大殿，狼狈不堪。

　　吴王却依旧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安坐在他的王座上，冷眼看着那些满心不甘悲痛欲绝的臣子离开。隐隐听见有人悲叹，大王竟为一女子而断送了复国的最后希望。没有表情的脸上不觉浮起一丝讪笑，当年上天将越国送于他，他不受，如今上天又将吴国送于勾践，勾践岂会逆天而行？

　　西施回想着刚才的那场闹剧，有些犹豫地说：“大王不愿众臣子为吴国陪葬，是仁，而非昏。”姑苏城破之前，那群人无论是逃是降，越王都不会难为他们的。至于伯嚭，夫差不杀他，越王也不会放过他。背弃主子的奴才，任何一个懂得为君之道的王，都不会留下他的性命。

　　吴王双眼微眯，走近一步，反手以剑柄挑起西施的下巴，另一只手环上西施腰肢，问：“好，既然孤王并非无道昏君，那么太宰进言说，爱妃魅惑君王，致使吴国有今日之祸，论罪当诛，孤王可该纳谏？”吴王的语气沉缓而淡漠，不见喜怒。

　　西施瞟向吴王手中的剑，那是百年前越国献给吴国的王者之剑——湛卢，也是剑神欧冶子所铸的五柄名剑中最完美的一柄，淡然地说：“太宰所言甚是，西施甘愿领死。”

　　吴王挑了挑眉，没有说话，仿佛是在专心端详着西施的容貌而忘了其他。时间似乎并未在西施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这么多年过去后，她依然是当初那个颦笑间惑人心神的女子，连眼眸中的神采都不曾改变分毫，依然，如火……又如冰。

　　西施望着神思有些迷惘的吴王，冷声说：“宝剑出鞘，见血方还，大王不必犹豫。”吴王闻言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松开西施，向后退了一大步，本就硬朗如雕刻的容颜更添一分森寒之气，厉声重复着西施刚才的话：“宝剑出鞘，见血方还，宝剑出鞘，见血方还。好，孤王成全你。”

　　吴王举剑向前一挥，一股凛冽的剑气向西施袭去。

　　西施双眼轻闭，听见宝剑入骨时所发出的沉沉闷响。鲜血一滴滴从长剑滴落地面，发出清越的声响，她慌忙睁开眼，只看见自己的一缕青丝缓缓落地，长剑直插夫差胸口。夫差的双手紧紧握着没入自己胸间的剑，嘴角噙着傲然的微笑。

　　西施呆呆的看着，心中一阵绞痛，仿佛湛卢仍是刺入了她的胸腔，讷讷看着夫差，问：“为什么？”从剑抵着她的脖子开始，杀意便一直弥漫着整个大殿，明明已动杀心，为何……

　　吴王仰天长笑，朗声道：“孤不是商纣王，亡国之罪不用区区一女子替孤王承担。”

　　一如从前，不可一世的骄傲。

　　吴王又向后退了几步，眼中的焦点渐渐模糊，唇边的笑意退去了所有的骄傲，变得异常温柔，一边拼着最后的力气拔出胸前的剑，一边嘱咐道：“死后我无脸见他，找块儿红绸将我的脸盖起来吧。”话音未落，吴王已轰然倒地，声如巨雷。

　　西施看着地上四溅的鲜血，又看看自己的衣裙，居然雪白如昔，未溅上半星血迹。唇间浮起苦涩的笑容，走上前去，蹲下身来，替夫差整理好仪容。过往无数画面闪电般从脑中掠过，心中绞痛更胜。两个相互算计又相互提防的人，却在朝夕相伴中一步步走近，直到骨血相连，人心果然是最难料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肯带她一起走呢？是不再相信还是无法原谅？

　　西施轻笑出声，当初给郑旦姐姐毒药的时候，她也为自己留了一包。不会有任何痛苦，就像睡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