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耶记事》夜·微凉

7、第七章 何时忘却营营

　　夜，极静，墨染般浓黑。

　　吴王寝宫中弥漫着浓重的安息香的味道。夫差侧卧于王榻边，单手支颐，凝视着怀中女子沉沉睡颜。十年前他倾全国之力对越宣战，区区数月便以绝对优势攻占越国都城，迫使越王称臣归降，亲身入吴为奴三年。

　　此后越国年年纳贡、岁岁来朝。一向兵祸不断的吴越两国不知不觉竟有了十多年的和平相处。今日收到前方急报，越国兵马忽大举来犯，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短短数日内连连攻下吴国多座城池。十年的休养与隐忍，便是为了此时吧。

　　远离战场的吴宫中仍是夜夜笙歌，一派繁华。

　　歌舞升平之下惶恐不安的味道如疫症般蔓延开来在暗处疯传，四起的流言搅得人心难安。西施依旧睡得香甜，也许她等这一刻已经太久太久，如今愿望即将达成，心中无碍，自然一夜无梦安然到天明？

　　吴王伸手挑起西施一缕头发，于指间来回打着圈儿，柔软的黒发像万缕千丝密密的网，不知何时就缠住了人心。

　　十年前，她第一次在金殿上为他献舞，笑容明艳到魅惑，绝美的舞姿中藏着冷然的剑意，轻颦浅笑背后是无数机心算计，尽管如此，他还是留下了她，没有丝毫犹豫。

　　因为好奇想知道，这个女人究竟能为越国做些什么。勾践竟妄想用区区一女子来颠覆他的江山，到底是小看了他，还是高估了这个女人？

　　登位之初，夫差日夜所思所想，只有如何并吞越国。并不仅仅是为了替父报仇，更是为了完成吴国几代君王都无法达成的宏愿。他要成为吴国史上最伟大的王。可当他终于拿下会稽城时，他却没有顺手灭掉越国。理由自是与太宰昭告天下的那些仁义文章无关，究竟为了什么，夫差自己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答案。

　　多少年中，勾践是夫差唯一的对手，日思夜想，寝食难安。可当勾践那么轻易就伏匍于他脚下，轻易丧失了一个王者应有的尊严时，夫差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小时候，父王就常对他说：“王道就是孤道，所以天下间的王才都自称孤寡。王者的心永远无人可以靠近。”是啊，永远无人可以靠近，连那个眼眸如春水般温暖的女子也不能。远远的听她弹琴唱歌，已是他和她之间最近的距离。拥有天下的代价，是与蚀骨的孤独相伴。

　　很长一段时间里，西施于夫差，不过是宠妃而已，在西施之前，夫差也有过许多个宠妃。西施唯一特别的不过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让夫差感到厌倦。

　　直到某个夜里，欢爱过后，西施以为夫差已睡熟，悄悄起身，小心翼翼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并不知道在她起身的同时夫差也醒了。夫差冷笑着，尾随其后，以为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有些兴奋，以为守候多时的猎物终于上钩了，心中却又夹杂着几分辨认不清的恼怒。

　　等了一会儿，始终只见西施一人。单衣赤足的西施，抚心蹙眉，半卧在星辉斑斓的湖边，碧水银辉下，苍白而单薄得如同镶嵌进了微凉的夜色中。夫差恍然间明白，西施只是心痛的毛病又犯了而不愿让他知道。

　　防备的心卸下，心中某个角落像是软软的融化了。西施称自己自幼就有心疾，并无大碍。每次发病时便将自己关起来不见任何人，甚至不肯让御医诊治。只有夫差记得，西施心痛的毛病是在郑旦死后才开始的。

　　他不知不觉朝湖边走去，有些怜惜地将西施揽入怀中，西施任他抱着懒得挣扎，安静地在他怀中一遍又一遍哼着以前郑旦常弹的曲子，不休不止。一双满是魅惑的眼中只剩无法言明的痛，却是浅得难以觉察。

　　第一次，他们俩就这样简单的相对着，她哼着曲子，他看着星星，整整一夜，没有任何言语。
　　也就是那晚，夫差心中闪过从没有过的踏实和宁静，那么一刻，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怀中的人是谁。就这样没有提防，没有机心，没有刻意讨好，也没有故意纵容的静静相伴着。

　　那之后，他再没用过“爱妃”这个词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