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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暗里朱颜消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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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月明如水,泛着清冷的华泽,喧闹一天的馆娃宫归于宁静,小窗外夜风幽微,吹散了日间的浮华躁动。
宫妃郑旦一身素服,端坐在妆台镜前,看着镜中那个妆容精致的女人,觉得陌生。
轻轻开启梳妆台上的小木匣子,匣子里一包用油纸包好的药粉散发出丝丝诡异的甜香。死亡的味道原来如此诱人,西施告诉她,服下后不会有任何痛苦,如同睡着了一样。
郑旦打开药包,走向窗户,将药粉撒向窗外,白色的粉末在夜风中散去,她拿起桌上的烛台,点燃用来包药的油纸,看着油纸燃成灰烬融化在漆黑的夜里,脑中浮起日间西施问她的那些话:“姐姐是忘了亡国之恨还是忘了此前三年主上在吴国所受的羞辱?忘了越国多少好男儿死在吴人手中还是忘了自己是越人?姐姐既能忘记这一切,想必,是真的爱上吴王了。”
郑旦不由得苦笑,西施的这些问题,每一个她都无力回答,她不是西施那样聪慧的女子,很多事情她都想不明白,也许死亡对她来说是最仁慈的结局。
所以,她心中无恨,甚至不想为西施留下任何麻烦。
一切处理妥当,郑旦拿起针线盒里的剪刀,在自己皓白的手腕上剌了个极深的口子,温暖如春水的双眸里是从未有过的决绝。鲜血瞬间从伤口涌出,顺着她纤长的手指滴落在地板上。
滴答……滴答……
一如她正在消逝的生命。
郑旦却如同毫无知觉一般,唇间反漾起一抹浓烈的笑,如盛放在冰雪中的花朵,凄美得让人心疼。
她朝着西施寝宫的方向,唱起生命中最后一支歌,这是她在馆娃宫中第一次放声高歌。
一年前,她、西施和其它越女一同随范将军来到吴国,晚宴上,她为吴王抚琴,偶然间抬头看见高台之上的王者,幽暗的烛光下,她只看到模模糊糊一个剪影,却如神祇一般,摄人心魂。
当大殿内宫灯重燃时,她终于看清了吴王的面容,那个如天神般霸气的男子,眼中却有挥之不去的孤单。也许从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想让那个孤单的王者听见自己的歌声,范将军曾说:“郑旦的歌声,犹如天籁,可以温暖人心。”
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今夜,她只想好好为他歌一曲。也许,上天让她千里迢迢从越国来到吴国,就只是为了让她歌这一曲,为他歌一曲……
郑旦的歌声温润如酒,整个吴宫都浸润在安逸宁和的空气里,不觉醉去,沉入梦乡。
清晨,熹微的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房间,均匀地洒在郑旦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暖色。郑旦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般,唇间的笑容如花般绽放在晨间静谧的阳光里,只有手腕附近那片殷红刺人眼目。
西施半跪于郑旦床榻旁,低声哭泣,双肩不住轻颤。
吴王看着床榻上的人不觉双拳紧握,指节处泛出青白,嘴唇微动,却终究没有开口。
郑旦,是唯一一个即使站在西施身边也不会失色的女子。她不像西施那样美得让人心悸,却是在不知不觉中沁入人心。夫差记得郑旦喜欢在西施跳舞时为西施抚琴,偶尔轻吟浅唱,歌声醉人。第一次看到郑旦温暖如春水的眼睛时,骄傲的王者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是孤单的。
这一年来,吴王并未对郑旦表现出特别的宠爱,或许潜意识里他是舍不得将那双难得的与世无争的眼睛,绞碎在后宫的纷争里。他希望那双暖如春水的双眸永远清净澄明。何况,郑旦并不是一个懂得如后在后宫生存的女人。
半晌后,吴王只低低道了句:“厚葬。”便缚手而去。那声音好似并非来自唇齿间,而是发自身体内部,混沌不清,如同唇齿间有千斤重物,坠得人生生开不了口。
听着吴王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西施瘫坐在地上,倚着郑旦的床榻,仿佛全身的力气瞬间都被抽离了身体。闭上双眼,任泪如雨倾,不住划过脸颊。
西施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认识郑旦的了,只记得从小到大,她和郑旦几乎形影不离。一块儿在若耶溪浣纱,一块儿被文大夫带回越国宫中,一块儿学习歌舞音律,步履礼仪,一块儿随范蠡来到吴国,一块儿……
小时候,她好动,片刻不肯安静,顽劣异常,时时闯祸。郑旦却是个极其乖巧的孩子,每次西施闯祸,总有郑旦替她遮掩善后。郑旦总是处处回护迁就她,就像姐姐一样……
“西施,你真觉得大王如主上所说,是个贪淫好色的无道昏君吗?”
“西施,假如你从未遇见过范将军,你还会心甘情愿来吴国吗?或者你会爱上大王吗?”
“西施,你若真是一心一意效忠主上,为何不肯怀上大王的血脉。主上不是一直催促我们早日为大王诞下龙嗣吗?为何大王每次宠幸你之后,你都会偷偷服下避子汤?”
西施痛苦的低下头,靠在膝盖上,只想将郑旦的声音赶出脑外。即使像郑旦这样单纯善良的女子,这一年间,也已隐约看清了事情的始末。
这本就是个只有强弱没有对错的年代,大周王室衰微多年,早已无力制约各方诸侯,诸侯们相续称霸,兵祸不断。战争,只不过是诸侯间争权夺利的游戏,游戏的代价便是成王败寇和千万无辜的性命。
施夷光自愿卷入其中,因为在遇到范蠡的那一刻,有些事情就是命中注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无怨,但不包括将另一个无辜的生命牵扯其中,所以她永都不会让自己怀上夫差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