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寻西梦》青焰野记

92、92|真·东寻

　　这是一艘巨大的邮轮，我不清楚高士仁是用什么手段搞到这么一艘船来作掩护，好在多出来的这些族人还是能够装得下的。

　　尹北在上船后就被接应的人送到里面接受治疗，我跟随族人们去往安置的房间休息。现在仍是晚上，在经历过一系列事件后，一杯热水就足以让人彻底犯困，再也没意志力支撑我继续熬着，于是不久便睡着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把我吵醒，我睁开眼睛看到灰蒙蒙的室内有个人影在动，“你的伤处理完了？应该没事吧？”我揉着眼睛坐起来，“怎么不开灯。”

　　尹北顿了顿身子，靠近床边打开了壁灯，说道：“嗯，我没事。”

　　“那就好。”我点点头，看向窗外，没有太阳而且蒙蒙亮，一时间我分不清楚是到了晚上还是还没天亮，便道：“我睡了多久？”

　　“恐怕没多久，从上船到现在才两个小时，一会儿还能看到日出。”尹北面对着我坐下，在不刺眼的壁灯之下他的眼睛格外的漂亮。“船没有开，预计天亮之后才能排队出港，但是过了这么久他们都没有追过来，可能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他们”指的是Temple。

　　我赞同的点点头。

　　“我刚才跟林谷族人聊了一会。”尹北又说，“问了一些关于石片花纹的内容。”

　　“怎么说？”我问。

　　只见尹北摇了摇头，道：“他们说不知道。虽然制作这种石片花纹的方法还在使用，但是怎样再现花纹所包含信息的方法却已经失传了，现在他们大多是利用图像记忆，用特定的花纹表示一些信息来作为信物，可以说，现在他们制作的石片花纹已经和他们祖先制作的完全不是一种东西了。”

　　“那还是需要接下来的破译......”我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突然想起来：“对了，光头怎么样？”

　　“很神奇，医护说很神奇。他没有脑死亡，但是身体其他部分的组织细胞都不再运转，但也没有衰败，就像被按了暂停键，他们问我怎么做到的，我只能说是机密。”说着尹北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继续道：“别担心，我不会透漏出来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看着他。

　　“反正你也醒了，要不要一起去甲板上看日出？平时应该都没什么机会。”尹北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深究反而提议去外面透风。

　　我瞥向窗外，就看见窗外的海平面上有一丝橙红色的光亮，太阳已经要缓缓升起了。我平时见得最多的只有日落和月亮，好像从来没有想过特意去看一次日出，没有人可以约在一起去做这件事情，独自一人始终没有这个想法。

　　“好。”

　　甲板上已经有一些族人三三两两的来到上面，他们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在没有源体力量的压制后，他们也不再惧怕阳光，很惬意的享受即将沐浴全身的晨光。尹北表现得跟他们很熟悉，点头打招呼，看样子混的比我还熟。

　　“到了华国之后，你会和我们一起去郭荒吗？”经常跟在艾詹特恩特身边的小司机走过来，他的脸上还贴着创口贴。

　　去郭荒吗？我......

　　“我们应该靠自己了，柏奥外泽已经为我们做得够多的了。”艾詹特恩特走过来，把小司机拉得远了一些，同时冲尹北点了点头。

　　“可是没有柏奥外泽的指引......”

　　“他有自己要去做的事情。”艾詹特恩特说着对我笑了笑，接着说道：“在过去的时间里，我们其实有很多机会重回故土，然而却在这里踟躇了太久，现在站在这里启程，竟然眨眼之间就迈出了这一步，我才明白逃避问题并不会真正的解决问题，它只会让你变得狭隘，甚至会欺骗自己，然后随之而来更严重的麻烦从中产生。要说为什么，可能是因为缺乏应有的勇气吧，做出创举并不容易，所以请你不要独自背负，这样的结果需要我们一起承担，或许我不该再继续称呼你为柏奥外泽，感谢你所做的一切，东寻。”

　　艾詹特恩特将头发挽起，知性的美映衬着晨光美得动人心魄，她看起来很放松，说道：“东寻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尹北给我解释了这两个字，祝愿你能够找到自己心中追寻的东西。”

　　太阳升起了，海面上潮湿寒冷的雾气被瞬间驱散开来，橙红色光芒在天际四散，最终照射到我们身上只是辨不清颜色的光亮，但它是温暖的，它在东方，是我们马上要航行回到的地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是什么意思？”等族人散去，我问尹北。

　　“没有啊，我只是解释了东是哪个东，寻是哪个寻。不过，真的是她说的那个意思吗？”尹北用手挡着眼睛，看着日出，少有的露出了微笑。

　　“不知道。”我摇头。

　　“那也不要紧，反正从来也不是名字诠释人的，只有怎样的人才能解释怎样的名字，你说对吧。”此时十几岁的尹北少年气十足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勾肩搭背起来，说道：“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虽然你很神秘，但我想通了，时间会解决一切，等我们再见到师父，未来就会一清二楚，就像太阳一样。”

　　尹北指了指太阳，歪过头来看向我，又转而去捏我的脸，打趣道：“原来我以为自己才是最爱操心的那个，怎么你一直都是这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晚上看不清楚还没发现呢，我记得当初你没这么忧愁啊，怎么了，难道回家你不高兴？”

　　完了完了，现在的尹北已经初具“精神分裂”的症状了，明明昨晚他还是要死要活的模样。不过笑容是会传染的，我看到他笑得明媚皓齿的，倒也放松起来，拍了一下他的后背，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嚷嚷着抱怨我不是天使，应该是恶魔。

　　“因为我饿了。”我确实有点饿，昨天一天都没吃东西。

　　“那走吧，里面什么都有，师父怎么会亏待我们两个功臣。”尹北揽着我的脖子往船舱里走，“喂喂喂......好好走路！”我好不容易才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解放了快要窒息的气管。

　　只不过让我自己没想到的是，这次的屠杀终究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心里创伤，虽然自事情发生后我都有意无意的去在心里淡化甚至还要假装没发生过那些事情，但是那些血流成河的景象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以至于，我在看到餐厅里的西瓜汁的那一刻就止不住的恶心，那些腥臭的味道自发在我的鼻腔里散发，不只是Temple和叛军的尸体，还有在芒山被辐射融化的村民的身体，还有同样死在我手下的镜子人，再到最后是旅游大巴车上的那些乘客，这些都在这一瞬间爆发在我的脑海里，我完全控制不住。

　　“呕......”我抱着垃圾桶呕吐，但是因为长时间没吃东西，只吐出来了酸水和透明的唾液。

　　这阵恶心，使我产生了剧烈的眩晕，一时间我还以为自己又要进入到什么未知的场景里，可能是幻觉，也可能是镜面反转进入到某个遗迹之中，或许还可能是我又通过源体被传送到了某个位点。

　　我还是很害怕。

　　“尹北......你在哪......”在呕吐中发出的声音很奇怪，我听见自己不停呼唤尹北，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终于摸到熟悉的手掌，那个温度不管什么时候都没变过。

　　“我在。”尹北应道，俯身下来给我顺气，耳朵凑上来问道：“......嗯？刚才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还好......还好这是真实的，什么都没变。”

　　“......你先坐着。”尹北把我扶在凳子上，拜托旁边的一个族人去叫医护来。直到我不再吐了，才停止手上顺气的动作，他面朝我半蹲在地上，蓝色眼睛很担心，说道：“对不起，我还不会心理创伤的治疗，会没事的，很快就到家了。”

　　“你道什么歉......”我擦了擦嘴，有气无力道：“我迟早要吐这么一下的，吐出来就好了，没什么大问题。”

　　“......我可能做错了一个决定，当初就不应该那么自负非要跟着你弄清楚，这样你就不会......”

　　看着眼前嘴巴一刻不停的在巴拉巴拉说的尹北，我幻视到了那个快三十岁还委屈哭唧唧的那个他，忙用手在他头上狠狠的揉了两下，原本想敲脑壳的，但还是没下得去手，呃呃......毕竟他现在还真的是一个孩子。

　　“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只要尽力去做正确的事就已经很好了，再说，也不是你的原因，细究起来也应该是我先惹得你才对......”这个我可没忘，当初是在水房里我硬拉着他的手说喜欢他，虽然说这话的并不能算得上是我本人，但按照正常逻辑来说，也大差不差了。

　　说完这句话尹北倒是把嘴闭上了，然而脸却从耳朵红到了脖颈。我原本以为他早就不记得这一茬了，没想到他的反应竟然比我还强烈，倒搞得我也有点不自在了。

　　就在这个尴尬的时候，久违的电流声再次响起，那个黑影终于出现，只见它阻隔在我和尹北之间，发出的声音比之前清晰许多：“停下，难道你要毁约吗？”听起来语气不善，“长官要你们去办公室谈话。”

　　“高士仁？他在船上？”我问，看向尹北，后者同样不解，对着我摇头。

　　“他不在，医护已经在那里等着了。”黑影的声音不算小，但看周围人的反应，好像只有我们俩能够听见。我和尹北对视了一眼，互相搀扶着跟在黑影后面去了船舱内部。

　　进门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办公室，但是黑影示意我们继续往里钻，在穿过一扇不起眼的门后，我们进入了一个全金属包裹的小房间，正中间有一面显示器，门关上后，脸上开始有微微的发麻。

　　“这是什么地方？”尹北问，“医护在哪？”

　　“他没有什么大碍，聊完之后输个葡萄糖就行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我。”黑影说着，影像变得清晰了，很快身影完全显现，在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我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心里出现了一股及其难以形容的失落感。

　　这又是一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尹北也看到了，他看了看“黑影”又看了看我，说道：“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里我们可以畅所欲言，这个房间是高士仁倾尽所能建造的目前世界上唯一能够隔绝与外界联系的信息茧房，无论是什么准则都没办法影响到这里。”说着飘到我的面前，继续道：“所以这是个好机会，跟他坦白。”

　　“所以你是谁？之前一直在暗中帮我的就是你吗？”尹北走过来，想要伸手去触碰，结果直接从“黑影”的身体穿了过去。“你没有实体。”

　　“是我。”它面对尹北说话的时候态度就好了很多，“那几年都是我陪在你身边，只不过以我这种形态我没办法帮到你更多。”

　　“你这种形态是怎么回事，投影？”尹北疑惑。

　　“很难说，不过高长官认为，可能是某种类似于电磁波的存在，在机缘巧合产生的，就在这个人强制霸占了我的身体之后，如果不是我命大，早就消解在世界里，死得不明不白了。”说完，他指着我，脸上表现出的是怨恨。

　　“你是说，这具身体原来是你的？”由于我当时已经被源体消除了记忆，所以不可避免的问出了这句话，也因此激怒了他。

　　“难道你忘了？还是想赖账！”他飘过来，脸贴得很近，但是当他伸手时却明显被什么力量阻塞了，接着一动不能动。显示屏里发出了声音，高士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上面，他道：“冷静，请你不要忘了我们之间也有约定。”

　　“师父。”

　　“你们看起来状态都很好，东寻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不过当初你应该好好跟我谈一谈的，或许情况会好一些。”高士仁在显示屏那里跟我们打招呼。

　　“但是目前看来这个‘东寻’已经把前天晚上的事情全部忘记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好好谈谈。”高士仁莞尔一笑，好看的凤眼和善的望着我们。

　　在经过短暂的交谈后，确认了我的确丢失了那部分的记忆，这让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我之外都感到匪夷所思。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应该是被源体抹除了，看来那个计划对于它来说是有威胁的，这是好事。”我向众人解释道。

　　“那你对我的承诺还算数吗，我可忘不了那个时候你是怎么绝望的跪在我面前的，当时你说你不想活了。”真·东寻飘在我的上方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我……”我发现自己控制不住的看向了尹北，现在他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心里应该很不是滋味吧，和一个非人类称兄道弟，而且，小时候和他真正有交集的那个人，吹口琴吸引住他的那个人，还有在水房里向他表白的那个人……都不是我，人家正主出现了，就在眼前。

　　我发现尹北正在很认真的盯着那个人，于是继续说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无论我履不履行承诺，我能迎来的最终结果都只有毁灭，因为到最后不管旧准则还是新准则的其中哪一方赢得最终胜利，它们都不会放过我。到时候自然就会物归原主。”

　　“是这个逻辑吗？”真东寻歪着头向高士仁询问，后者缓缓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但是已经形成的紧密联系，真的有可能消除的一干二净吗？我觉得还是应该保险一点。”真东寻抱着胳膊做思考状说道。

　　“怎么保险？”一直没说话的尹北此时问道。

　　真东寻转而面相他，开心道：“定期删除他的记忆，这样对大家都好，他离开的时候也不会太痛苦。”

　　“……这个倒先不着急，因为目前我们还需要他们之间的联系作为枢纽，没有这一层可能东寻不会再成功复活，也可能不会很好的定位到我们需要的坐标，一切都将乱套。你相信我，一切都会考虑周全的，好吗？”高士仁和蔼可亲，对真东寻劝说道。

　　也不清楚是否真的劝说动了，他眨了眨眼睛，没再继续这个提议了。

　　“好了，这次的会议主要还是看看你们状态都怎么样，东寻还要输液治疗，大家就先休息吧，在邮轮上是绝对安全的，祝你们一路顺风，希望快点见到你们。还有，尹北，好好照顾他。”高士仁叮嘱道，结束了整场通话。

　　“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在我开门之前，真东寻说话了。

　　我回头，看见他挡在尹北前面，见此情形，我默默转过去率先出去了，留给他们足够的私人空间。

　　他们的确是有很多话要谈的，关于小时候，关于那个错位的告白，还有受困于Temple时的日日夜夜，作为一个突然的“入侵者”，我在这里只会显得刺眼。

　　输液的时候艾詹特恩特和小司机还是像以前一样对我，在旁边很关心的陪着我。

　　“可能，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去郭荒，去找你们。”我对他们说。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们就是你的家人，随时都可以回来。”小司机的眼睛亮了。

　　艾詹特恩特则是语气有些小心翼翼的，问我：“为什么呢？”

　　我冲小司机笑笑，说道：“缺乏勇气的时候总要有个地方待着吧，毕竟家是温馨港湾。”虽然我知道最后大概率我是没有那个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