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之下》于悬

101、旧信

　　佛陀塔和扶莲的融合似乎还需要时间，正缓慢的上升，靠近已是虚影的山川脉。

　　朔风怎愿放手，手脚并用地往高处爬，追着扶莲。
　　哪怕在他前方，是倾泄而下的滚滚岩浆。

　　周小凡身形摇晃地站起来，眼帘一抬，那不远处被他注视着的朔风即刻僵定住踉跄的步伐，身体还保持着要迈不迈的前倾奔走姿势，狼狈不堪的诡异，表情却是凶狠。
　　他仍能开口说话，看着渐远的扶莲，瞪大的双目赤红，怒意磅礴如眼前灾：“周小凡！你这条疯狗！没有佛陀塔你也活不成！你还是要和我死在一处！死在一处！”

　　“我不会的。”
　　周小凡微微仰首，平静凝视着将要被岩浆吞噬的朔风背影：“我来就是为了活，和他一起。”

　　朔风全身青筋暴起，用尽所有力气，妄图冲破无形的禁锢，几番挣扎，换来的只有细微的颤抖，徒劳无功。
　　那十余载的沉淀积累，只差一朝功成，也化为徒劳。
　　他怒吼着，胸腔剧烈起伏：“我就该杀了你！十几年前我就该杀了你！你这个不服管教的畜生！吃里扒外的野杂种！我杀了你！”

　　周小凡一声不吭，漠视他在声势浩大的热浪中疯狂喊骂，垂死不甘，直到岩浆袭来，他发出过一嗓子撕心裂肺的叫喊，很短，便被岩浆吞没，骨血融尽，什么也不剩下。
　　这个几乎摧毁了周小凡，血债滔天的首尊大人，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结束了千余年的生命。
　　过去小卒数年无人问津，如今得天降神通，却声名狼藉，注定要遗臭万载。

　　黑红的熔岩转瞬便盘踞万重窟过半，失去面具之力支撑的山体将倾，眼看就要径直落向圣都岛。
　　周小凡本就身受重伤，现在万重窟又歪斜着震颤不止，一个趔趄就跌坐下来，在这场浩然灾难中显得格外渺小。

　　可他不露慌色，双手覆在不断倾斜的冰面上，轻呼出一口气，异瞳鲜红一缩。
　　滚落岩石的轰声俱寂，竟飞回了原来的坑地中，岩浆流下空旷冰地，向四面八方蔓延，撞上呼啸的寒流，一层一层凝冻而止。
　　整个万重窟也仿佛成了浮在空中的一片轻舟，在周小凡的掌舵下，缓缓驶离圣都上空，向辽阔汹涌的大海飘去。

　　他不遗余力的榨干自己的面具之力，脸色白到几乎透明，意识愈发昏沉。
　　他不知万重窟已经飘出去多远了，只想着还要更远。
　　再远一点，再远一点……

　　靠着这样的信念，周小凡捱了许久，久到最后脱力倒下，紧绷的神经猛地松懈，万重窟急坠入海，激起大浪千层高涨，海底动荡。
　　他也将沉入翻腾浪涌的海水。
　　彻底丧失意识前，他来得及做的，只有冻结身下的海面。
　　随即疲乏至极地阖上眼，无声呢喃了一句“阿辰”便昏了过去，放任自己下落……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记挂着的人此刻正在朝自己奔来。
　　带着他俩都曾遗失的过去，跋山涉水而来。

　　不久前，越辰在祝梓桀对阙九穷追猛打中把人救下。
　　原因是，阙九对他说的一句“你不想知道朔风为何叫你苏清风吗？”

　　越辰心中一愣，鬼使神差地觉得，这事很有可能和周小凡有关。
　　他不由自主地拦在祝梓桀前，饱含怒意的风刃差点将绞杀。
　　祝梓桀忙不迭散去风力，有些后怕地愠怒道：“为了一句不知真假的谎话，你不要命了！”

　　越辰睁开眼睛，自觉心中有愧，语气带着恳求：“对不住书秀大人，此事对我很重要，我一定要知道真相，还请书秀大人帮我这一回，暂且停手。”

　　要换做别人，祝梓桀绝无可能有半分迟疑，可这人是于他有恩的越辰，他只好退让，叹气道：“好吧，但他待会要是有心害你，我定不会再手软。”
　　越辰感激道：“多谢书秀大人。”

　　一旁的仇寻姚可儿满眼戒备，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两人的一举一动，仿佛只要阙九有一个不轨的眼神，他们就会扑上来。

　　越辰走近瘫坐在地的阙九，半蹲下身道：“你要告诉我什么？”

　　阙九撑着身子往后挪，靠坐在破烂带血的摊位旁，神情放松得完全不像个被人盯上性命的将死之人，暗哑道：“上次周小凡突然冒出，打断了我种给你的记忆，不然你早该知道的……关于周小凡被绑与你相识之前的事，你清楚多少？”
　　越辰听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阙九垂着眼，答非所问地讲起故事：“十几年前，有个不起眼又没有面具人做靠山的边镇闹饥荒，只活下来一个男孩，靠着至亲以自身血肉喂食保住了一条命，逃到了最近的日暮城，在深街小巷中窝缩了好几日，饥渴交迫下他只得伸手乞讨。”
　　“他很幸运，鼓起勇气乞求的第一个人就是个好心的小少爷，年龄看着和他一般大，不仅特意给他买了吃食，还愿意和他闲聊，后来那个好心少爷的家人来找他，叫了他的名字，于是这个小乞丐便一直记着，等着，哪怕他们之后再没有见过面，小乞丐也记得，日暮城中有个好心的少爷，给了他新生。”
　　“这个小少爷叫苏清风。”

　　阙九平缓的声音如暮鼓晨钟般敲醒越辰作为苏清风的记忆，越清晰就越失控。

　　“直到一年后，他们先后被绑，在山洞中重逢，苏清风已经忘了小乞丐，还不愿记起过去的改了名，叫做越辰。”阙九顿了顿，问道：“现在你记得那个小乞丐是谁了吗？”

　　越辰抑制不住地在脑海中将所有记忆串联在一起，最后拼凑出他想要知道的所有前因后果，有些失语地惊醒：“……是周小凡。”
　　他一早就知道越辰是苏清风，照他当时那个怯懦胆小的性子，加上越辰的刻意隐瞒，只要越辰不坦言，他定然会配合着装傻充楞，揣着明白装糊涂。
　　难怪在山洞他会无缘无故的对越辰好，事事体贴顺从，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原来那不是周小凡对谁都纯真的天性使然，而是刻意为之的偏心纵容。
　　初见不是初见，是雨后春笋般的复苏。

　　其实以越辰的敏锐，阙九无需再说下去，但阙九再次开口时，他又没有阻拦，露出最脆弱的要害，自虐般寻找疼痛。
　　“没错，你以为首尊大人那对谁都多疑的性子，为什么从来没想过将你捉回？因为周小凡，他撒了谎，他在被抓回那个不需要名字，谁也不认识谁的山洞后，一口咬死的，是苏清风已经死了，而不是越辰。”

　　阙九轻笑了一声：“他还真是傻人有傻福，老天也帮他圆了这个谎，当年负责那个崖洞的人因为怕降罪，去到日暮城只确认了苏清风已死，连死因都没过问就匆忙跑回，从那之后，除了周小凡和当时那个崖洞里的人，再没人见过你。”
　　“可周小凡还是不放心，他在觉醒第二张面具被首尊大人注意到前，亲手杀死了所有看过你的人，被叫做见人就咬的疯狗，再后来，他自己也忘了，你才真正自由了，要不是赵又堂说漏了嘴，我们永远都不会注意到你。”

　　越辰眼圈早就酸涩，耳边回荡过好几个人的声音，魔怔似的挥之不去。
　　所以，朔风才说他改名换姓。
　　所以，温如真才骂他成为越辰，假仁假义。

　　周小凡呐周小凡，原来你不傻啊。
　　可你怎么……全把聪明劲使我一人身上了呢。
　　你这么拼命把我关在人世间，不肯让我去深渊找你，救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不会有回来的那天？

　　阙九始终表情寡淡，慢悠悠地抬起手。
　　刚一有所动作，他就听见了仇寻利落的抽刀声，明显是个警示。
　　他也不慌，在几人如炬的目光中伸进自己衣里，摸出一张……虽然平折但满是皱褶的纸。
　　递给了越辰：“这是他写给你的，但他从来没想过要送给你，被我藏了很多年。”

　　越辰接过发黄的纸，指节颤抖地将其展开，模糊的视线让他凑得很近。
　　字迹扭曲……

　　阿辰，我是小凡，我不会写信，字也丑，你别笑话我啊。
　　这大概会是我给你写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在这里的日子我实在不想说与你听，因为我每日都在忘记你和想起你之间挣扎。

　　最近我的记忆变得更混乱了，想不起我曾经抱过谁，哄过谁，甚至……我是谁。这听起来是不是很恐怖，还好，你不会看到，不然我怎么敢写下这封信呢。

　　阿辰啊，你知道吗？记起你的时候才是我觉得自己最厉害的时候，因为，我实在不能忘记你，你猜，我会在什么时候想起你。
　　你一定猜不出的。

　　我会在被扔到地上时想起你，因为，是我把曾经摔在地上的你扶起来的。
　　我还会在看到自己脸上的面具时想起你，因为你第一次面具觉醒时，是我在抱着你。
　　甚至会在那些面具人推倒我时，也会想起你，因为在那间破茅屋里，你总是仗着我不敢还手，把我推倒在草席上无数次。
　　还有前些日子，我吃了汤饼，也让我再次记起你。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你好像从来没有分给过我这个，其实是有的，在我们初次相遇的时候。
　　只是你已经忘记了。

　　我第一次见到你，不是在暗无天日的崖洞里，而是在热闹的大街上。
　　那是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向别人乞讨，你看，我多厉害，那么多人从我面前走过，我一眼就挑中了你，是你给我打了碗汤饼回来，热的，香的，特别好吃。

　　那时，我是窥见暮光的周小凡，而你是星点万千的苏清风，更幸运的是，你还成了与我相识的阿辰。
　　所以，我们之间，一直都是你在救我，你施舍我馒头，带着我跑，教会我抓鱼，在我每一个快到尽头的深渊里让我想起你，这些就是我千金不换的宝物，是我用无数寒冰包裹着的温暖。

　　好了，我对你再也没有秘密了。

　　阿辰，我好想你。
　　我不想忘记你，我不要忘记你。

　　信的结尾再也没有别的字眼了，只剩下背面，有两字被写了无数次。
　　歪曲，大小不一的叠着一字又一字。
　　阿辰阿辰阿辰阿辰阿辰阿辰阿辰……

　　字迹逐渐疯魔，深刻，混进另一面的痛苦眷恋，成了现在的周小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