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鱼迁徙录》余伟文

40、 每只蚂蚁和谁擦身而过，都那么整齐

　　笑。

　　她笑，他也笑了。

　　这是真实的世界吗？他想掐一掐自己，可是发现身体失去知觉，于是他跑去恰宋子楠。李全亮的面瘫似乎已经治好了，只是说话没有以前利索。

　　“你干嘛掐我？”李全亮诧异地望着秋雨泽。

　　“我没掐你啊。”

　　“你输了。”南充说。

　　网吧停电，“咔嚓”世界像背拔掉插头的机器，一下子就失去动力。秋雨泽来不及看夏千绘脸上吃惊的表情就被黑暗淹没。

　　“怎么搞的，这个时候停电。”开始有人叫嚣着起身。

　　秋雨泽在昏暗中往外走，先是看到庞玲一脸怡然自得地从外面缓缓进网吧，泛滥的白光中她使者一般地笑着，“没事！没事！不要急，过几分钟就好了。”她瞟了一眼南充，笑容像黑暗中绽放的玫瑰，带着冷峻的刺。

　　秋雨泽心头一紧，把目光投向南充和夏千绘坐的方向。混乱又无法适应的黑暗中，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那微弱又潮湿的黄路灯。

　　夏千绘的瞳孔微颤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镜，弧长的睫毛开合，一脸羞怯地望着南充。不小心注意到南充额头上，还未消散的淤青。

　　接下来的场景对于秋雨泽便是血肉模糊。

　　南充慢慢把脸伸过去，亲吻了她的面颊。眼睛几乎处于失明的光线中，秋雨泽却看得格外清晰，整个世界如高楼般在黑暗无声中坍塌。心脏被活生生撕裂成为两瓣，秋雨泽僵直地站在原地，却像被人一掌推进了深渊。

　　“我们出去吧。”南充说。

　　“嗯。”

　　空气里甜腻粘稠的香味，那是吃了会脸红的糖果。

　　“去哪儿呢？”

　　“附近走走。”

　　“记得上次说带我到周围逛逛的哦。”秋雨泽说。

　　“也好啊，反正停电了。”夏千绘说。

　　南充凝视着他的脸几秒，然后把目光移开，说：“好啊。”“反正你也生病了，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秋雨泽立即作势咳嗽，把空气堵在喉管在不规则地让空气喷涌出来。

　　三人一起走出蓝森林，空气异样地燥热，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地面上，杀菌般铺天盖地袭来，天空湛蓝。

　　时光流转，散落天涯的想念在夏天遇见，和未来急急忙忙的错肩。

　　公交车上，秋雨泽安静地坐在他们后排，颠簸的途中他希望自己拥有足够敏锐的嗅觉，能够好好记住她毒药般麻醉的发香，让记忆力像钩子勾住猪肉一样。

　　他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他觉得自己像是煎熬在锅里的鸡蛋。从一滩软绵的液体，缓慢又奇异地扭曲变性，膨胀冒泡，最后变异凝聚。

　　他悄无声息地瞩目着他们，并肩挨头对视暖笑的两人，“哈哈，你不知道吧。这个世界这样的小，我终于如愿以偿地碰到你了，虽然是这样难堪的情形，但是我呢还是很开心。我相信只要告诉自己，人类是强大的生物，任何伤痛都可以忍耐和习惯的生物。习惯了就好了，麻木了就好了。”

　　他默默地把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好像把自己藏在无菌室里。他小心地告诫自己，“哎呀，不要因为痴男怨女而顾影自怜，刚刚谈恋爱的时候大家都一模一样，分分秒秒都恨不得像水和酒精般匹配地融合在一起，但是谁都知道好景不长，说不定以后会为了饮料喜欢的口味不一样而嫌弃对方，为芝麻绿豆的小事争得面红耳赤吹胡子瞪眼，没办法的。我这也不是诅咒，只是事情的根本面貌都是这样。我只不过想让自己心里好受点，我知道让人称心如意的就不叫人生，而且我所思所想其实根本算不上是痛苦，爱是吵架都觉得幸福的。”

　　“我想起我在哪里见过你了。”夏千绘倏地回头，注视着秋雨泽的样子。

　　“嗯？”

　　“在画中，你像是从我一个朋友画中走出来的人。”

　　“呵呵，是吗？”他觉得太累去解释。

　　“是啊，真的很像。”她缓缓地伸过手要捏他的脸，好像确定那是不是真的。

　　秋雨泽刻意地往靠背缩了缩，露出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

　　“哦，真的吗？”南充说。

　　“千真万确，就是我室友的画中人。”

　　秋雨泽把脸侧倒一边，从车窗玻璃的折射中静静窥视着她容貌，心惊肉跳不露声色。对，她惊艳地出场，带动云涌和风尘，拂乱了时间的脉搏，掠走了心中荒漠的沙子，花蕊般缱绻壮烈。

　　“嗯，这可真是够巧，秋雨泽有这个事么？”南充说。

　　秋雨泽点了点头。

　　“是啊，际遇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嗯，跟你泼水到我身上是一个东西。”

　　“不喜欢？”

　　“可喜欢了。”

　　“不喜欢，我就踢你，踹你，破坏你发型！”

　　秋雨泽像被隔绝在一片山崖之上，冰凉而稀薄的空气，他冷冷地俯视脚下的桃园。

　　时间到要分开的时候，南充送夏千绘下车，秋雨泽表示要自己去别的地方有事情。南充皱眉思考了几秒，然后夏千绘摸底回头，说：“南充说你是一个人在这里，以后有机会一起出来玩。”

　　秋雨泽微微一笑，抿口不语。

　　公车承载着乘客们笨重地前行，如同世界有尽头它会继续颠沛流离到那里。秋雨泽将头靠在车窗上想着，就算我们生下来的时候都只有一半，时间久了还找不到一起成长的人，身体会像截肢后的关节也会慢慢自愈，萎缩变形甚至长出丑陋的肉瘤。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仿佛自己已经疲惫不堪。

　　金黄色的枫叶像打了激素般疯狂滋长，茂密而又簇拥地挤进车窗，车内的空间被黄色照亮，司机是个脾气不好的老头子，穿着普通的白净的衬衣，袖子被挽了起来，满头白发戴了一副老花眼镜。他气急败坏地和乘客交谈，情绪激动的时候用手指的关节用力敲打车窗，急躁地拍打方向盘。

　　问路的是一个青年男子，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老实实的眼镜，说实话脸看起来像类似青蛙的生物，一身西装革履，时不时用手指搓搓人中处的一撇胡子，话语神态却给人一种唯唯诺诺的感觉。司机过激的反应让他的脸上露出难堪的神色，于是他安静地折回座上。

　　车座内前排空空荡荡，男青年坐下来从书包里掏出毛线，开始一针一线地织毛衣。

　　“在公交车上不是不能织毛衣吗？因为戴着眼镜，所以不怕眼睛被戳瞎吗？”秋雨泽暗自心惊。

　　男青年时不时抬头，从司机头顶上的反光镜中投射出他窥视的目光。

　　公交司机额头上的青筋鼓了出来，他终于按捺不住了，在快到新站的时候司机踩了刹车，空气倏地被无形的手拽住一般地摇晃了下。

　　司机老头暴跳如雷地走到男青年面前，手舞足蹈地要求他下车去。男青年连忙点头哈腰，秋雨泽也起意尾随下车，公交上挤上一批同样麻木森然的乘客。

　　人们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相处着，下车时秋雨泽想到一个故事。如果把动物园里的斑马，长颈鹿和老犀牛统统关在一个笼子里，结果长颈鹿一不小心放了个屁，然后臭气在不流通的空气里循环着，它自己因为很高而闻不到，别人却已经被熏得四脚朝天，那么笼子里的气氛也和现在一样尴尬吧。

　　巨大又脏兮兮沾着泥土和杂草的鞋底从天而降，一只蚂蚁发现了它的遮天蔽日而落荒而逃，鞋子结实地落在被阳光烫伤的路面上，沉闷的空气立刻尘土飞扬。

　　“现在的社会压力可真大呀。”青蛙青年笔直地站在被晒得黝黑的电线杆旁，冲秋雨泽礼貌性地一笑。

　　“你是故意激怒他的么？”

　　“对啊，这样就成功逃票了。”

　　“有点意思。”

　　“不啊，这次我可只逃了一站。”他神色忽然变得惶恐，结巴地说：“您，您是干什么的请问，不会是便衣警察什么的，我可是没干什么坏事，您不是要抓我吧。”

　　他稍低着头，时而用眼角偷瞄秋雨泽一眼，一丝不苟地背手站着跟准备受刑个一样。

　　“哦，不是，这可不好意思。我是个普普通通的破网管，就是网吧里被呼来唤去的那个家伙。”

　　“还好还好，不过可真吓了我一跳，背后冷汗流得！”

　　“贵姓？”

　　“余伟文。”

　　“鱼尾纹？”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同志我就叫余伟文可是，不怕你笑，从小就一直这么叫着，叫了20多年，我是个老老实实的人！”

　　“我叫秋雨泽。”

　　他的姿势松懈了许多，不再一副防御的模样，接着说：“既然你也报出身家了，我也不好意思不坦白，现在我可是在搞传销呢！”“看您看起来保险，我才跟您说的。现在还得赶紧赶路，那我就恕不奉陪了！”余伟文难为情地搓了搓手，道别离开。

　　马路宽敞，天空明净，左右两排整齐的房屋，秋雨泽站在原地不情愿回到网吧，他觉得现在的自己连电脑辐射都是火烧火燎。于是他也走着，跟在余伟文的身后。

　　明明是春天，余伟文却跟在东北过冬天似的把手笼进袖口里，一步步不急不缓地走着。他一口气走了好几站，沿途长街蜕变成了有居民的树荫。

　　余伟文终于发现了秋雨泽，余伟文停了下来，把整个人都躲在那厚实的镜片之后，眼球中露出猜忌与警惕的光。秋雨泽也停了下来，像被空气中的手无声抓住。

　　余伟文倏然露出受伤的表情，他往回走着然后一把揽住秋雨泽的肩膀。他洞察着四周似乎有件极其隐秘的事情要说，于是特意搭着他的肩膀走到路边。天空渐渐阴沉下来，树影在无声无息的夜中露出张牙舞爪的脸，风是兀自穿梭在这冷清萧索之中的黑影，它如人般孤独又彷徨地在这街道上来回，并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风扬手扫起残叶，肆意地将手穿过人们温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