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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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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就像是风有意而为,踏碎满地落樱辗转反侧,对人尤其敏感的晴方不禁皱眉,陌生人的味道在庭院里大肆铺张。
最近看不见的不速之客多了不少啊……
病榻边出现了另一个女人,一个晴方没见过的女人。
老历的妇人解释那是少主的表妹重原氏的女儿,天生聪慧却不受主公待见,从小到大没少受欺负,也就只有善良的少主肯接纳她。
她不是武田的人了吗?
听闻重原在武田御奥里甚是得宠,年轻的主公特地为她建了一座开满了她最喜爱的玫瑰的花园,而她也没有恃宠而骄常常体恤百姓省吃俭用。
她想探望亲人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晴方初时总有一种不甘又莫名其妙的思绪细思后沉淀为落寞与自卑。那孩子在与她碰面时向少夫人行礼问安,刻在骨子里的高贵气质与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惊艳容貌,曾经认为天下无双的自己在她面前竟不及万分之一!
歌舞姬算得上什么?不过是取悦武士供他们消遣的道具。
她和他们终归是两个世界的人。
少夫人趴在少主的大腿上闷闷不乐,情绪明显的像个小孩。
嘁,学会撒娇了是不是。
阴刀浅笑放下手中的书把手贴在粘物脸上,捏了下,比当初胖了。“夫人这样是在吃醋吗?”
“没有。”
那少主不知哪沾的玩性竟把脸上的手移到脖子摩挲着伸入衣襟阴影处……
“!——”
晴方吓得绷直神经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心里涌现出你不应该有这等情商是我够骚了吗终于动手攻起来了姐姐们我出息了孩子叫什么名字……
手隔着里衣停下了动作,他俯身亲吻了她的额头长长黑发盖住了动作触及面庞,掩盖了二人的表情。
“开玩笑的。”
被纯良少主调戏成功的烟花女子有恃无恐感觉有被冒犯。
晴方不满又带有一点点宠溺的撩起他凌乱海藻发。
这抹笑意在清瘦的苍白的脸上犹为诡谲但又是不可言喻的美感。
病只是看起来有好转了,这样。
〔22〕
北条大名家的女儿即将嫁入大奥,武藏国将军将风光迎娶侧室。
这都与他们无关,但倘若北条氏与将军强强联合,铲除对立家武田的下堂人见氏是迟早的事情,非常不利。
阴刀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天。
晴方替他推了所有应酬,整天不吃不喝的盯着少主,但他只是普通的睡着了。
夏风呼过卷得刚整理好的手札满屋子飞,她小心翼翼的追回它们,阴刀可是非常重视这些…这他唯一能做的事。
纸上用汉文写着“风林火山”等晴方看不懂的隐晦的字眼。
〔23〕
北条家公主嫁人的时间近了。
〔24〕
这天少主尤其亢奋,起得比谁都早,给身边熟睡的妻子一个早安吻然后披衣独自出门。这让起床后找不到夫君的晴方惊恐万状,然后他又风风火火的出现在她面前塞一大捧百合,那架势就算是一推车的花他也能做到的给晴方采回来。
“百合,很称你。”
然后把花别在她耳边。
“阴刀,你没事吧?”
按照惯例,阴刀又捧起晴方的脸灿烂的说,他想出去了。
「我想离开了」
让女眷出门本就不合乎礼仪,可人见阴刀就是要带她人见晴方游一趟人见城外的大好风光,旁人有异议却不好干预甚至家主也顺着儿子的意思。
“我们还可以去很多很多的地方,畅游山巅,共红日之沉浮。”
他这样说。
晴方欲言又止,这不免让人想到一个不敢想的词——回光返照。
她向家主即她的父亲,鞠躬鞠躬再鞠躬再跪下磕头再磕头,无论家臣们怎么劝少夫人,她依旧一意孤行,是愧疚抑或自责总之晴方的良心十分不安。
家主扶额,若是主母在世那这丫头已经是尸骨无存。
后来大夫们围着夫人替她止住磕破头流下的血,又叮嘱少主的病情须知,她当然都了解。
〔24〕
晴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大概就是出生,其次就是同意让夫君乘船看烟火。
将军纳妾,宴席排满十里长街,主城如神明降下的一把火在崇山峻岭中璀璨夺目。等级不高的人见山城自然没有被列入出席名单,只是象征性的被征收不少礼税,为此家主还震怒了许久。
阴刀手握毛笔,捏着晴方下巴给涂上殷红胭脂,端详了下,又画上雾蓝色眼影。火光下绕有花魁那抹妖冶的气息。
至于蓝色……只是直觉上用了这种突兀又艳丽的色彩。
晴方为阴刀束上长发,换上和服礼装,一身藏蓝披白鹤纹羽织,少主看着她思索会,唤入取来了佩刀。
这场盛大的婚礼唯一的好处就是盛大。
少主带着她走了水路,拒绝了家臣的陪同拉着夫人上了船,虽然看上去是晴方搀扶着他。
似乎从什么时候起他愈发让人难以猜测,或许晴方从来没有看透他在想什么,这次也是。
远方的莲灯瞬着高处流水飘过小船,点点火光,宛若齐聚万千星辉的银河。
最后燃烧殆尽。
夏夜的凉风习习: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
白绒环绕整个主城粘了喜气后掠过水与树嬉戏般围着人见夫妇转了个圈最后重重的落在晴方头上。
无人,无碍,无声。
“我不想骗你一辈子。”
交负于爱,不付真心,就像人见阴刀不断的暗示她对他坦白,她也的确这么干了。
想也许是光线骤暗晴方在阴刀的眼睛里已经看不见一丝光彩与波澜。远方天守阁的歌舞升平似乎已吹到山下。
“我不是……”
“砰——!!!”
天边绚烂掐断女人渺茫的语音,骤然占据倒映星辉的夜空,美得让人窒息。晴方偏头仰看看烟火的青年,他的微笑挂着尘世未尽的盛世风华。
武士装扮的男人们挡住了船的航向,握着晴方的手松开了,他悄悄触碰腰间的佩刀。
山河辽阔,潮涨汐落,刹那芳华浮过生命之外,浮华不褪,一片空白。
女人飙起撕心裂肺的嘶叫与阴刀触目惊心的血唇瓣一张一合好像说了什么——是晴方最后的记忆。
〔25〕
公主这个称号并不值钱,为了这个称号丢了性命就更不值了。
晴方自小就明白惜命这个道理。她本是野盗与烟花女子的后代,生于淤泥,活于淤泥,从被带到歌舞伎町之前开始,为了活着做什么都可以这种庸俗之话竟有几分理所当然。
话是这样说,伎不是妓,妓不是伎,但恃强凌弱的武士们从来不会去区别这些,她本是歌舞姬却也与游女屋的孩子无几分区别,游女游女的叫法只当默认。
时代已经变了,杏原永远回不到平安京。
即使很多年后江户花街在明面上得到了所有人的尊重,但她们也荣华已逝不再年轻,昨天的乌云也是今天的乌云。
爱情值钱吗?
他是例外。
〔26〕
武田和北条都是拥有知行一万石达以上的上堂大家,论财力兵力小小的人见城根本无法与他们匹敌。
不巧的是武田家主公迷上了一个年轻女人,即使是再婚联姻也不可能让他娶一个下堂山城的幕臣家臣之女,更何况他许诺的是明媒正娶。
那个人就是重原氏。
主公为大,只要重原情愿就算是人见城他也要攻下。她的确有这种魅力,虽然晴方只见过一次,自古以来红颜祸水……嗤,什么狗屁理论。
明面上重原出嫁是人见被迫而为,可如果不是这个女人堂堂武田大名看得上他人见城?
敌对的北条在一天一天的壮大,没有武田的支持与合作以及接受忍者重原的情报凭现在的人见不可能苟到现在。
传闻人见主公的长子天生骨弱,常年足不出户,不问世事。他活不到接手人见城的那天,活不到他留得了后代那时,主公若再无子嗣那便是真的后继无人。
在所有人都认为入见城迟早会被瓜分之时鲜为人知的是,人见少主本就是有头脑有野心的男人。
不受所有人待见的重原听命于他,武田大名间接被他窥视,长野内部因他乱了阵脚,就武田与北条的矛盾也是他暗中挑起,真有人当当年年仅十七岁的柔弱少主会下手杀了北条武士吗?
他们只知道他宅心仁厚,生性为善,却不知道那人畜无害的皮囊下藏着多少自卑与日渐压抑的赤子之心。
人见少主坦坦荡荡、光明磊落,谁会想到一个药罐子会筹划出这等事,不,也不是任何人。
「我的夫君就是天下第一。」
也许她本来就是对的。
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诡计多端,阴险狡诈……;说书人片面的措辞总有一个适合他。
〔27〕
神社的光格外纯粹,若隐若现的巫袴就像白无垢上精心梳理的红。
晴方醒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有好似有似曾相识的气息又可说不是生命的气息。
身旁的银白色狒狒好像坐了很久等着她醒来。晴方的头脑顿时清醒了抓着猿皮男人询问和她同行的另一个男人的去向。
“你不应该问我是谁吗?”
那男人发出风的声音,那一路试探引导她的风,晴方征住了,背后裹着刀伤的刺痛布衣一凉,好似回忆起什么匆忙起身再定住,又缓缓坐下。
“你不去找他?”
女人沉面摇头。
猿皮男人不见得惊讶却也是有几分疑惑。
“为什么。”
“你应该明白。”
人见阴刀要去做他作为继承人应该做的事情她的存在只是拖累那男人。这就是这妖怪要暗示、嘲讽她的话——可惜她没那样做,没有像失控的莽夫那样冲出去。
“哈哈哈哈,笨蛋。”他干笑几声丝毫没有被套娃的意思,“你知道什么?……你要干什么?”
晴方仰起头盯着套着狒狒的脸。
〔28〕
「只有我才有资格贬低我。」
〔29〕
人见夫妇出游的事原本无人知晓,就连主公也未问他们的去向,似乎只是阴刀想在离世前好好的与爱人独处,抑或说是刻意让谁说出什么。
不论理由是什么都已经上升至战争的导火线这般,地位,作用。
那为何北条的武士会伏击在他们的必经之路?
人见阴刀用尽此生所有气力为晴方斩出了活路,把她送到安全之地后再用残躯坦荡清澈走回人间地狱。
然后便是重原氏造反的消息。
他利用重原在武田争取的资源现如今却成了重原氏造反的凭据,夺走了人见城一半的兵力再与另一半撕杀。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人见阴刀想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输给自己一心培养的棋子,输给一个看起来心甘情愿成为工具的女人。
一切都说得通了。
男人咳出的血洒落地面绽放朵朵红莲,炽红的眸倒映的是火还是血已经不重要了,他手握沾满人血的太刀撑着地面保持站立,想要前进却已经无法动弹。
不甘,愤怒,遗憾。
那些隔过黑暗的花与水,经过无与伦比的旷世与孤独。就像一个人来到世间,最终也会是一个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