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高傲

7、第 6 章

　　跑出了红河镇，子健和珂心稍稍心安了一些，但仍不敢懈怠，因为江家的人随时有可能追上来。两人雇了一辆马车，马不停蹄地向前跑，一直到了微山湖畔。湖水碧波粼粼，荷叶青翠欲滴，风光旖旎，微风拂来，淡香扑面，清新宜人。珂心不禁道：“这儿的风景真美啊！”
　　子健笑道：“爹不可能追到这儿来了，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就在这儿住下好了。”
　　两人在附近的村子里买了一所房子，对村人只称是兄妹，从东北逃难至此。珂心帮人缝缝补补，洗洗衣服，子健也学着做些杂活。珂心从小就卖身到江家做丫头，这些苦活累活倒也习惯了，子健就只能当当下手。好在两人带的盘缠原也足够，短时内倒是吃穿不愁。
　　子健坚持要等日后将珂心明媒正娶进门，给她一个正当的名分，所以两人虽孤男寡女在一起，却也守身如玉，未曾有越轨之举。做完一天的活，晚上两人就坐在湖边，数天上繁星，赏荷塘月色，日子虽然辛苦一些，也有滋有味。可是有一天，珂心突然问：“子健，这样的生活，你不觉得清苦吗？”
　　“有什么苦的？”子健笑道，“能整天和你在一起，而且又没有人管我，比起以前的日子，我觉得现在开心多了。”
　　“可是，我好怕你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样的生活只是图个新鲜，不久就会厌烦了。”
　　“不会的。其实生活苦不苦，全在于人自个儿怎么想的。像我们这样离家私奔，完全可以看作是外出游玩嘛！你看我们面前这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水，这么大片的荷塘，我们若是整天呆在那巴掌大的家里，怎么还会想到还有这么美的地方呢？”
　　“可是，我们不是出来玩的，我们要吃苦，要干活，才能活下去！”
　　“这些天我已经学会了不少东西，我可以养家糊口的。现在我觉得以前那种养尊处优的生活太没意思了，还是自己养活自己心里踏实。”
　　“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是真的，我还会骗你不成？我还想，我们在那牢笼似的家里呆了近二十年，好容易逃出来，就应该四处游历，多见识一下。我听子康说，大海是最壮观的，它比我们面前的湖还要广阔得多，甚至比陆地还要大。等有时间了，我带你去看大海好不好？”
　　珂心点点头，笑了笑，却有些不自然，似仍有满腹心事。
　　子健抓住珂心的肩膀，柔声道：“珂心，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你要相信我。”
　　“可是……你也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呀！”珂心心有余悸地说。
　　“是吗？我有过吗？”
　　“你记性不好，自己答应的事常常说过就忘了。小时候，我见你和康少爷可以读书，好羡慕啊，我几次求你教我识字，你才勉强答应，却一直拖着。没办法，我又去求康少爷，康少爷倒是很爽快，还很耐心地教我，偏偏你又老来捣乱……”
　　子健有些不好意思，笑问：“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当然了，那时候你老是欺负我，我常被你气得一个人偷偷的哭。后来康少爷告诉了夫人，夫人狠狠地斥了你一顿，你才不敢那么放肆了……”
　　子健一直微笑着听她说话，可是她说到“夫人”的时候，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细心的珂心察觉了，轻声问：“你是不是想家里人了？”
　　子健叹了口气：“我从没出过门，娘在家里一定担心死了，还有，爹的气也不知消了没有。”
　　“既然你那么放心不下，为什么不回去看一下？”
　　“你愿意跟我回去？”子健惊喜地问。
　　珂心点点头：“以后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要跟着你。”
　　子健好生感动，把珂心紧紧搂在怀里。
　　第二天，两人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又雇了一辆马车出发了。他们发现，愈往北走，路上逃亡的难民越多。子健心生疑惑，跳下车，拦住一个难民问：“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汗流浃背，不停地喘着粗气，听见子健问，惊讶地看着他：“你不知道？鬼子就要打过来了！那些鬼子个个杀人不眨眼，如果不快点逃，就要没命了！”他看到了子健身后的马车，问：“兄弟，你想去哪？”
　　“红河镇。大哥，你晓得那儿吗，那儿的情况怎么样？”
　　“红河镇？算了，不用去啦。我听说，那儿已经变成死镇了。镇上的人全被杀光了，连房子都烧没了。”
　　“啊！”一句话如晴天霹雳，震得子健后退了两步，摇摇晃晃差点跌倒在地。珂心也是花容惨变，忙下车扶住子健。
　　“都死了？”子健喃喃地问。
　　“是的。唉，真是太惨了！”那人说着摇摇头，又急急忙忙地走了。
　　“爹！娘！”子健痛不欲生，发疯般的痛哭着向家乡的方向奔去。未跑几步，便摔倒在地。
　　“子健，我知道你很难过。发生这么大的事，谁都无法承受……”珂心追上来劝道，自己却也忍不住痛哭失声。
　　“爹，娘，孩儿不孝，没有守在你们身边，连你们最后一面也不能见……”子健号啕大哭。自己离家出走才不过四十几天的事，父亲的怒容，母亲的泪眼还历历在目，现在却已是生死永别！子健现在好后悔，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为什么不守在父母身边？父亲并不是完全不讲事理的人，自己却那么任性！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如今连父亲的训斥，都已经成了不能再得的财富。一想到此，子健更是伤心。
　　两人只得又坐车返回来，子健面容枯槁，目光呆滞，珂心也哭得两眼跟桃子一般。
　　珂心突然哭道：“都是我不好。我害得你跟父母无相见之日，我该死，我不配跟你在一起！”说着，她打开车门就要往下跳。
　　“珂心！”子健忙抱住她，“这怎么能怪你，谁也不会预料到会发生这些事。”
　　珂心倒在子健怀里痛哭，还喃喃地道：“是我不好，是我……”
　　子健的泪珠又落下来，他伸手抹去，毅然下决心道：“珂心，我想起了子康的话，‘没有了国，那还会有家？’现在鬼子打过来了，千千万万的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们恐怕也过不得长久的安稳日子了。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国家亡了，我们也就没了生路。所以，我想和子康一样，去前线打仗，保卫我们的国家，也是保护我们自己！”
　　珂心不语，沉默了半晌，方道：“鬼子杀了老爷太太，你要去杀鬼子，我不会拦你。可是，你走了，我怎么办？”
　　“鬼子就要打过来了，回去以后你就收拾一下，逃到安全的地方去。等鬼子被赶走了，你再回来！”
　　珂心低下了头。子健带着她弃家私奔，以至不得尽孝，她一直心存愧疚。可是，当子健要离开她，她又难以接受。她自小就被买做丫头，孤苦凄惨，好容易盼得终身有靠，却又难免仍要分离。她纵有万般不舍，奈何他去意更绝，她还能说什么呢？
　　晚上，珂心帮子健收拾行李，子健道：“珂心，很晚了，你回房睡吧，这些事我自己做好啦！”
　　珂心不说话，默默地把东西都打点好，才幽幽地问：“子健，我们明天就要分手了？”
　　子健点点头。
　　“你不能带我一起去吗？康少爷上战场也是带着杨小姐的。”
　　“不行，打仗太危险了，我不会让你去冒险。”
　　珂心还想说什么，子健抱住她，轻声道：“放心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子健，我们今天成亲吧！”珂心突然道。
　　“啊？”子健吃了一惊，忙松开珂心，“不可以！”
　　“为什么？”
　　“我不想委屈了你。”
　　“委屈了我？我跟你从江家跑出来，就已经决定一辈子做你的人了。可是你一直不肯成亲，是不是开始嫌弃我了？”
　　“当然不是。只是因为我说过，我要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江子健的妻子……”
　　“我不在乎什么名分，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只想要你知道，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会等着你，因为，我是你的妻子。”
　　子健惊讶而又感动地看着珂心，珂心也看着他，她的目光坚毅而多情。
　　子健将珂心拉入怀中，俯下头去，紧紧地吻住了她。珂心也抱住子健，回应着他的热烈。蓄积已久的欲望如火山般的爆发了。毕竟，他们更需要的，是一个完整的爱，而不仅仅是柏拉图式的。
　　子健将珂心抱到了床上，继续吻着她的嘴唇，她的脸，她的脖子，他的手也已经解开了她领口的扣子。珂心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她并不是觉得委屈，只是忽然有种莫名的伤感。她就要告别少女时代，要为人妇，以后还会为人母，相夫教子，直至老去。今天就是她的洞房之夜，没有花烛，没有宾客，没有热热闹闹的场面，只有自己和自己所珍爱的男人。这已经足够了吧？珂心默默地对自己说。要求得太多，反而会感到幸福来得太晚。
　　子健突然停住了，珂心睁开眼睛，问：“怎么了？”
　　子健爬起来，扔了件衣服盖在珂心身上，道：“对不起，珂心，我不可以这样对你！”
　　珂心做起来，系好衣服，带着哭声道：“你终究还是不肯娶我。”
　　“不是，珂心，我爱你，非常非常地爱，我宁愿拿自己的一切，去换取你的幸福。所以，我不可以现在娶你，因为这样做太自私了。”
　　“没有，一切都是我自愿的。能做你的妻子，就已经是我最大的幸福了。”珂心从后面抱住子健，含泪道。
　　“明天我就要去前线了，多久才能回来，我也不知道……”
　　“多久我都会等的。”珂心急切地说。
　　“可是，如果，……万一我回不来了……”
　　珂心忙掩住他的口，道：“不许你讲这种不吉利的话！”
　　子健拿开珂心的手，紧紧地握住，道：“珂心，你不要激动，听我说，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的话，我一定娶你为妻。等到抗日胜利了，你就回到这儿等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在一个月内赶回来见你。如果我一个月后还没回来的话，你就不要等了……”
　　“不要说了！”珂心失声痛哭，“你一定要回来，我也一定会等着你！”
　　子健笑了笑，为珂心轻轻擦去泪水，又在她额头吻了一下，柔声道：“好了，回房睡吧！”
　　第二天，子健很早就起了床，珂心则一夜未眠。天气有些阴翳，正如珂心的心情。两人都没怎么说话，珂心送子健出来，递给他包袱，才嘱咐道：“包里有干粮和换洗的衣服。如今世道这么乱，路上也难保不出什么危险，所以我还给你放了把匕首，权作防身之用。”
　　子健接过，笑道：“难得你这么细心。”
　　珂心鼻子一酸，忙低下头，道：“这一袋钱你也带着，路上会用得着。”
　　子健禁不住笑了，把钱袋推回去，道：“我是去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带这么多钱干什么？还是你自己留着用吧！”
　　珂心执意不收：“我自己有手，不会饿死的。只是你，我总不放心，你自己要多保重。”珂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她拼命忍着，不让它落下来。
　　子健点点头，只得接过钱袋。珂心幽幽地看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子健不由得紧紧抱住了她。一狠心，松开珂心转身大步走了。他一直不停地走，不敢停留，也不敢回首，他只怕稍一犹豫，就会决定留下来。
　　子健的背影逐渐模糊了，珂心的泪珠终于忍不住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