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丁洋》千本木

8、出征

　　回宫的路上，太后把文若丁也安置在同一个马车里。

　　太后的马车宽敞，里面能同坐六人，榻上能奉茶。
　　文若丁一直端坐一旁，不卑不吭，也不谄媚奉承。

　　太后有意要问话，才把他放在身边，但不巧的是，中间换了几拨人，都快马扬鞭，挂着腰牌紧急进马车求见。
　　来人顾不上礼节，甚至盔甲跪拜在马车外面。不用听细节，文若丁也清楚，是边疆战事吃紧求援。

　　文若丁暗自抿了抿唇，果然事事如先生所料：废黜之日，必有边疆告急。

　　江千恒告诉过他，皇太子霍宏吉是长子，生母早逝，是诞生在沙场上的第一子。
　　从出生到及冠，跟随霍坚戎马杀戮，一条路全是拼杀闯出来的。
　　狄原一路南下，灭邹之后，疆土空前扩张，建都赣州以南，奉都。
　　之后，狄原迎来了顾南顾不了北的蹊跷板局面。
　　边疆常年战乱，一直战火不息。

　　霍宏吉为人毒辣，皇上早有废黜之心，只是边疆战乱，又离不开霍宏吉。
　　这些年，皇太子人在奉都，不知是什么办法，稳住了北疆。

　　然而，这废黜的消息快过夏日闷雷，刚传出去半日，军情就告急了。

　　太后一路上时而掀开帘子，在马车上对着将臣拧着额头，看似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可回到宫里，她还是不慌不忙地更衣沐浴，用膳问茶之后，才把董福春喊道身边。

　　太后问：“皇上那里，可息怒了？”

　　董福春近前答道：“如太后所料，皇上回宫呵斥了皇太子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寺里要把霁云下死牢。”

　　“哦。一路上军情火急，差点儿忘了。霁云人呢？”

　　董福春从侍女手中递过来茶点，重新掩上门，跪下回道，“没有太后旨意，老奴不敢妄动，关在浣衣司等着净身。”

　　太后吃茶的工夫，董福春继续顺着藤试探了一句，问：“没想到皇太子这么难拔的一枚钉子，今天让这小和尚歪打正着给碰上了。既然皇太子已经废了，太后，咱们还用为一个死囚得罪皇上么。”

　　太后摘了凤冠，没碰点心，歪在了软塌上，抬了抬手，示意董福春坐下。

　　她这才清了清嗓子，“福春，你一个聪明人，怎么会觉得这世上有偶然呢。一个小和尚，他怎么能掀得起这么大的浪。皇太子之前进去的人是老八，这才解释得通。”

　　“太后，八殿下长到十八岁，外面人称霍霍爷，虽然舞枪弄棒愿意打个仗，似乎至今都没什么作为。难道他一直藏着不漏？”

　　太后只重复了三个字，问：“霍霍爷？”

　　“是的。传言八殿下从小养鱼鱼死，养鸟鸟飞，送进去的选秀宫女，小生……”

　　太后摆摆手，打断了，说：“我不想听什么传言，找两个白净的小太监，送过去看看。”

　　董福春点头应允，又追问道：“今晚，如果不见八殿下，霁云是要丢进死牢，卖皇上一个人情吗？老奴看着他蝇营狗苟勾结皇子，今日险些烫到太后，还有些呆笨……”

　　“福春，皇上夸你向来能洞察人心，怎么会看不懂一个藏巧于拙的小和尚呢。你难道忘记这个小和尚是怎么靠着泡茶引起了我的注意了么。”

　　董福春弯下腰，说：“奴婢不敢忘。六年前霁云收集三暑朝露，三寒暮雪，只为给太后泡一杯甘茶，以表孝心。”

　　“哪是什么孝心，他那时不过想着让我记着他，去护着他。你说这么灵巧的一个人，会突然端不稳一壶茶么。”

　　董福春低头不语。
　　太后放下茶杯，漱了漱口，才打了个哈欠，缓缓说道：“不过，他弄的那口茶，我还真是爱吃。小和尚，一杯茶也能做到极致。若不是为了睿儿，我还挺想留他在身边泡茶呢。回去吧，皇上用过膳，该唤你了。”

　　董福春一直拱手过顶，“奴婢惭愧。老奴还有一事要禀报给太后。”

　　太后有些乏了，强打着精神，按着太阳穴喝着侍女递过来的药，示意董福春说下去。

　　“太后，皇上要四皇子替霍宏吉出征讨伐北疆贼寇。孔大人急着在外面转了大半天了。”

　　“孔大人，我这个舅舅总是沉不住气，军情都报到马车上了。你出去的时候，告诉他，我不会让四皇子去的，让他放心回去。”

　　“是。”董福春接过来太后喝过药的碗，递上水，说：“小和尚交给奴婢看着，太后一直服药，太操劳了。”等太后喝了水，他换了帕子才离去。

　　服了药，休息了不过一炷香，太后招来了侍女，重新换上了正装。

　　暖阳西落，半月挂枝。
　　戌时钟声已落，才等来八殿下请安。

　　太后换了杯浓茶，头上的凤冠也换上了雕凤木钗。

　　一番寒暄，侍女递过来铜盆冷水，汗巾子，霍八洗了把脸，他挨身坐到了太后旁边。

　　霍八半攥着拳，上来就给太后捶起了背，嬉笑着说：“皇祖母，你可不能只疼四哥一个人，也得疼疼我嘛。”

　　太后笑得慈祥，说：“都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你要什么皇祖母没给你呐。你四哥从小身子弱，不禁风，你们呐，都比他有福分。”

　　一幅画面慈孝礼爱，似乎里面什么都有。
　　然而，被父皇宠爱的霍八，比父皇更痛恨一直手握半个朝堂，窥视天下的太后。

　　霍八也不矫情，开口就来：“皇祖母，听说你今天把那个小和尚带回来了？赏我呗。”

　　太后拉着霍八的手腕子，也不用他捶背了，笑盈盈地说：“我看那孩子可怜，如果留在寺里，皇上可是饶不了他。你呀，就是顽皮。行，今晚我就让福春给他净了身，为了你呀，跟你皇爹爹大不了拌个嘴，都是一家人嘛。”
　　太后笑起来，唠起嗑，还真像个常人家的祖母。
　　然而，她还是会重点提醒霍八：赏你可以，得先净了身，废了他。

　　“还是皇祖母最疼我。既然人给我了，就不麻烦董公公了，今晚我就带走。”
　　霍八刚要起身跪谢，被太后一把拉住了。

　　她依旧不慌不忙笑着说：“看把你猴急的。皇祖母也是这后宫之母，宫里规矩不能乱。再说了，你这个时候才来，该是也知道了，北疆战事告急，明天一早你四哥要出征，送走你四哥，我就把人送给你。”

　　霍八自然知道后宫规矩，都是太后一句话罢了。到了明天早上，那个刚跨出佛门的小和尚，就是要进后宫的小太监了。

　　“皇祖母……”
　　没等霍八再开口，太后已经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去，说：“我乏了。送八殿下回去。”

　　霍八站起身，拍了拍袖子，挨着榻子直接双膝跪了下去，正色道：“太后，四哥一直身子弱，飞宇恳求替四哥出征。”

　　太后筹谋一整天，捏着小和尚这枚过河小卒弃子，心中唾骂，手心里早已捏了汗。
　　为了能让四皇子躲过这次出征，尽管心里已经焦急如腾起的火焰，可她仍然面不改色，慢慢睁开了眼睛，问：“你要替你四哥出征？”

　　霍八也不再拐弯抹角了，从怀里掏出来早已准备好的奏折，直接递了上来，说：“是。大哥思过，四哥抱恙，我已拟好奏折，这就去拜求父皇。”

　　太后看过奏折，眼角堆起了皱纹。
　　她是聪明人，知道该她落子定局了，改口说：“老八，难得你这份孝心。你要什么，皇祖母不是不知道。你四哥身边刚好缺个会诵读佛经的伴读，霁云也省得净身了。等你出征回来了，再把人带走吧。”

　　霍八顿了顿，双手抱拳：“四哥最心软，会照顾人。飞宇恭敬不如从命。”

　　太后这才把人拉起来，又恢复了笑脸，说：“你是个聪明孩子。出征你带不上他，搁在你府上，宏吉的人一定会登门取他性命。放在你四哥那儿，皇上也不会追着伤人了。放心去吧。”

　　霍八离开时，缓步绕路浣衣司，看见了一身素色染衣已移步侧廊，交付给了四皇子的人，他握上剑柄大步离开了。

　　月色下，文若丁远远看见侧廊外面驻足的黑色身影，他嘴角一扬：这开局的博弈，似乎小胜一筹。
　　霍八有命去，恐怕无命回。
　　一石二鸟，都打中了要害。

　　他刻下记号，给丑奴留书。

　　跪谢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