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南陈九门

3、旧人

　　陆弯眉看清了程将军夫人的脸，那人竟是薛景。

　　薛景原本最喜欢舞剑弄棒，举手投足有着女子没有的英气，可如今脸色苍白，看起来很是虚弱。

　　十三年，陆弯眉未见过薛景了，可那张脸熟悉得很。

　　薛景被那俊朗过分的黑衣男子牵着坐在身旁，让人想不到那是入龙潭探虎穴只身进入鞑子内部营地的奇女子。

　　只当是一个普通嫁人在家相夫教子的温婉夫人，一身的锐气被时间不知不觉磨掉了。

　　薛景此刻静静坐着没说话，乌黑的眸子探向陆弯眉。

　　陆弯眉心头一震，似乎在那双熟悉的眸子里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眉儿，是旧人吧。”

　　朱钧抬手，服侍倒酒的太监弯腰静静退了出去，梅园内一片寂静。

　　陆弯眉看着薛景竟似乎是出了神，待朱钧侧头看向陆弯眉，才从话里探知到皇上昨夜来掬月殿的意图。

　　这宫里怕是没人比陆弯眉更应该来了。

　　“可是皇上为何知道，自己与程夫人是故人？”

　　薛景同陆弯眉进宫到陆弯眉突然晋升嫔妃，都是见到皇上之前的事了。

　　皇上怎会有心思知道陆弯眉成为他的女人前还有什么故人？

　　陆弯眉从不敢夸大自己在朱钧心里的位置，即使朱钧允许她生了他唯一的儿子。

　　“此次应宴帖的可不是程将军。”

　　朱钧轻笑，侧首对着程影抬杯，“应贴的是程夫人。”

　　怪不得，陆弯眉有些好笑。

　　“臣妾与程夫人可是从小一同长到大的姐妹。”

　　“哦，为何不听眉儿以前提起过？”朱钧放下手中的酒杯，在桌子上支着下颚侧首看向陆弯眉。

　　“此次程将军亲自来宫里，向朕提起程夫人相见一旧人，这才有了今日这场接风晏。”

　　“眉儿，你若是一直不说，朕以为……”

　　“皇上。”自程夫人进园解下大麾，一直未说什么，此刻出声拦着了皇上的话。

　　“眉儿自幼与我感情深厚，可我女扮男装身在边境，眉儿自是不能说。”

　　朱钧放下撑在肘部宽袖，终于在程影夫妇进殿后，第一次把眼睛长长放在了薛景身上，轻笑着说，“朕知道。”

　　语义含混不清，却只言片语透着玄机。

　　“阿景，你累不累，累了我们便早点想皇上告辞回府。”程影一身黑衣，从进殿到如今除了应了皇上几句问候，其余的心思都全然在薛景身上。

　　“今日是我要来的，你放心。”薛景眉眼温和，眼里漫出温暖的笑意，似乎抚平了程影的不安。

　　终于，薛景抬眸看向陆弯眉。

　　没想到，旧人相逢，竟是这般的场景。

　　薛景慢慢出声，双眼只盯着面前雍容华贵的女子，面前这张脸再熟悉不过。

　　“弯牙儿，这梅园雪景极佳，我们都出生江南，以前从未一起见过，今日终于可以重聚。”

　　薛景向陆弯眉伸出手，陆弯眉不及反应，已经起了身。

　　弯牙儿，薛景以前都这样叫陆弯眉。

　　陆弯眉有些恍惚。

　　薛景与陆弯眉出殿时，殿内皇上正与程将军一同说笑，陆弯眉陪着薛景在长廊上走了一回。

　　陆弯眉同薛景走到了廊外的雪地上，两人只是拉着手，陆弯眉细滑的手几次无意间摸索到了薛景手心磨砂一般的茧子，终于出了声。

　　“阿景。”

　　陆弯眉也只是和从前一样叫着薛景的名字，可已不是从前那个可以全身心依赖薛景的娇软女子，有些事情也已无法再回到从前。

　　“阿景，天凉，我们进去好不好，你的身子怕是——”

　　“弯牙，你怪我对不对？”

　　“我不怪你，我只是怪我自己。”陆弯眉转身，“是我当初不听你的话，现在的我，就像你当初说的一样，阿景，在这深宫被消耗殆尽，也早没了盼头。”

　　“你还有皇上的孩子，你是他的生母，怎么能说没有盼头了呢？”

　　薛景捏了捏陆弯眉的手心。

　　“你若是果真愿意走的话，我便帮你走。”

　　陆弯眉没想到薛景如今会说这番话，“阿景。”

　　陆弯眉拧眉，想从薛景宁静无波的眸子里看出点什么。

　　“你不是说我还有孩子吗？我若是走了，若是皇上日后想起他那个令人生厌的生母，那不是牵连了他。”

　　“阿景，你当初说他永远不可能爱我，而我如今也早没了当初爱他的勇气。”

　　“我本就强迫不了一个帝王爱我，又说服不了自己，到头来，灭顶之灾，也只能自己受着。”

　　陆弯眉想起刚见过的程影，那男子斜飞入鬓，一身黑衣身姿修长，俊匹无双，一双桃花眼自是含情，却只对薛景一人。

　　那男子的一举一动都透漏着极爱薛景，这么多年，陆弯眉见薛景有些喜极而泣，可薛景若是因为可怜自己才说出帮自己逃出宫这样的话。

　　陆弯眉心头有些闷得难受。

　　一柱香的功夫，陆弯眉见薛景脸色苍白，知道顾着薛景的身子受不了，陪着薛景回了殿内。

　　程将军立马走了过来，看得出来是等得心急了，皇上在又不好驳了皇上的面子，只好忍着。

　　陆弯眉轻笑着，牵着薛景的手递了过去，“将军果然爱惜夫人。”

　　程影眼里只有薛景，陆弯眉说话时，也顾不上回应的礼节了，只是盯着面前的薛景冻得苍白的脸，紧张地抬手她紧了紧衣领。

　　“纯妃说笑了，景儿身子不好，自己又总是不当心，我若是不看着，她就要狠心丢下我一个人了。”

　　面前的男子似乎自己都没觉察到，自己这副模样似乎也如天上星月般令人心驰神往。

　　薛景有她陆弯眉这一辈子注定得不到的人。

　　“好了，眉儿可不要笑话程将军了，来坐吧。”

　　午宴过后，皇上下旨封了程影柱国公，封赏完，人就带着夫人出宫告辞回了府。

　　朱钧没有尽兴，但又不能强留，只得放人回去了。

　　人都走了，大殿内只剩陆弯眉和朱钧。

　　“皇上可是认识程夫人？”陆弯眉不是怀疑，是肯定。

　　陆弯眉今日意外见到薛景，皇上叫自己作陪，陆弯眉才恍然觉得这是皇上的有意安排。

　　“是。”朱钧没打算瞒着陆弯眉。

　　“你与她是故人，十三年前就认识，若说我也与她算是故人呢？”

　　朱钧摩挲着手中的酒盏，有些醉了。

　　“十年前，她不想留下。十年后，她即使身死鞑子营帐，也不肯留在我身边。”

　　朱钧真的醉了，以我自称，酒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瓶里的酒水洒在脚下的狐裘软垫上，陆弯眉却发现自己移不开眼睛。

　　陆弯眉笑着走出来梅园，眼里含着泪。

　　陆弯眉想问，“那你让我留在你身边也是因为她？”

　　这一句哽在喉头，终究没问出口。

　　陆弯眉也有些倦了，一个人坐在掬月点大殿内，大殿两旁的炉子里点着安神香，烟雾缭绕。

　　掬月殿的宫女匆匆跑了进来。

　　“主子，您半日未归，小皇子在偏殿哭个不停，谁抱着哄都没用，您快回去看看吧。”

　　陆弯眉被宫女扶着坐起身，看到储儿的脸。

　　陆弯眉没哭出声，不知为何，到头来心里的压抑竟被压了下去。

　　储儿在陆弯眉还是哭个不停，陆弯眉叫人叫了太医来，太医说小皇子是没事。

　　朱钧夜色深沉，匆匆带着一身酒气来了，刚抱起朱储，出奇的，朱储不哭了。

　　朱钧哄了哄储儿，赶在天大亮之前，又匆匆走了。

　　陆弯眉散着发着单衣跪在殿内摇篮边，伸手扶着储儿的脸。

　　”储儿，你父皇啊，不是没有心，而是心从来不会在我这罢了。连你啊，都是他看我可怜，施舍我的，是不是呢？“

　　陆弯眉似乎有些魔怔，嘴里一遍一遍说着，殿内的灯熄了，微寒的月光斜照进来，光影里的女人犹如鬼魅一般漂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