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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谋逆 ...

  •   所谓怨憎会:冤家路窄,抬头不见,低头见。
      去岁,池青拎着两坛酒入了祁星的营帐,于秋日一片萧条中不欢而散。
      今岁,不觉初雪已至,他们却再未如从前般一拍即合,争吵总是不断。
      池青与祁星真是两个太不相同的人。
      对于厌恶之事,池青向来只有一个躲字。看着直爽刚烈,其实最是心软怯懦。池家人不待见她,她便躲到皇宫去。宫中不容她,她便又到西境来。即使厌恶沈柏,却也惦念一同长大的情谊。池青便是这样,从来只记得别人待她好。只凭着温馨的回忆,便可原谅如今的种种不好。
      祁星是恰恰相反的那类人。寡言但坦诚,温柔却执拗,恩怨分明。谁若拂了他的逆鳞,他的锋芒便指向谁。
      因为殊异,却又相爱,想说服对方,却又不能,所以争吵。初时,都尚能站在各自立场心平气和地分辨。久之,便总由各种不经意的小事发作,剑拔弩张,两相生厌。那些少时而起的、不曾宣之于口的欢喜,也在一复一日的争吵中被逐渐掩埋。
      日日如此,结局不是低头,就是再见。终是池青再忍无可忍,选择了再见。又一次争吵后,池青独自领着一队人马出了关。这是池青第一次没有目的地行军,失去了祁星在身后出谋划策,她才发现原来战术谋略除了经验,还需天赋。她是个天赋平平的人,意图绕过氐族部落的边境军,与城中守军打游击,可还未绕至城中,便被左右夹击,仓皇逃回了贡山。身边将士伤亡惨重,她也负了伤,夜间才找山洞落了脚,次日,大雪便封住了洞口。余下的三五将士中又有人难以支持,昏昏倒睡了,缩在洞中并非良久之策,池青与大家分食着干粮,抱着膝思索着应对之策。
      氐族部落虽在元气重伤之下有求和之心,但也绝不是任人欺侮之辈。池青来犯后,氐族部落当即致信祁星,信中怒斥祁星背信弃义,不愿与不守诚信之人再图合作,意图断了先前商议好的粮草季贡。信中所言陈列了七八条危害,例如不再季供粮草、扩充边境军,颇有警告祁星不要再战的意味。
      可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可捡,底气不足,口气倒硬。祁星无心担忧与氐族部落从来就不稳固的合作关系,他满脑子都是池青:可曾负伤?伤势如何?来信通传尚需时日,池青何故迟迟不归?现大雪封山,可是还困在山中?可受寒凉,可有干粮,为何不向贡山守军求援?
      心悦二字便是如此,争吵与忧心总好像是两码事。
      祁星负手立在城墙上,看金色的晨光渲染着久不消融的雪。看的是雪,心中所念是池青。不久,果然有零星几人出现在一片洁白的尽头。可惜不是池青,是昨夜山中搜寻的人马。一夜搜寻,一夜无获。焦虑之下,风雪都忽然显得有些呛人。祁星失了态,一边咳嗽,一边打着手势下达了继续搜寻的指令。只是直至来年春天山雪消融,都未曾见到池青的踪迹。
      再后来,祁星在家书中提及池青的次数也渐次少了起来。更多时候,信中都是些加了密的指令,若落款是某月十七,便只读每列末数第七字与第十字,以此类推。祁实与祁冶借着守孝的名义留在都城之中,按照信中安排作了些布置,也逐渐培养起了己方势力。祁实于姜晓一事,实在心结难了,便顺着祁星拷问江呈时所获的线索继续查证。直至近来,沈柏于朝堂上受命一女子为羽林卫统领,祁实方才知晓,她原姓江,而非姜。

      又过一年,初春。
      绿意在西境滋长,荒芜的沙土之中陆续蹿出些野花。
      祁星在西境的谋划差不多都已安排妥当,只待花开之时行军,在春天建立一个新的王朝。近年来,祁星先是雇了山匪四处宣扬沈柏建春荑宫之事,叹帝王奢靡,让沈柏失尽民心;再领着西境军垦荒种粮,于城中设居所安置饥荒逃难而来的百姓,留在城中半年以上的,便给他们分配些打铁、垦种的差事,如此,西境军也能从垦荒事宜中脱手,回归训练;最后,便是坦白,派心腹探听营中消息,若有不愿随他逼宫者,皆寻了过错打发回家。
      三月初九,祁星留心腹镇守西境,率兵向都城进发。
      沿途饿殍遍地,饥荒较之几年前更为严重,不少地方百姓只能熬煮树皮充饥。
      祁星早有预料,随军携带了两倍军粮。每至一处,总是主力先行,余下一队人马发放余粮。不消五日,所经之地便都传开了,沈柏奢靡无能,圣军替天行道,凡追随圣军者,皆可领粟米一袋。于是,西境军所到之处,皆城门大开,偶有负隅顽抗者,也不过是些贪官蠹役,不成气候。
      只消半月左右,西境军便抵了都城。
      祁实早有接应,一连几日,守卫中皆有暗桩。只待祁星兵临城下,便熏迷烟放倒守卫,大开城门;若不甚有人察觉,前去宫中通风报信,亦有人马于暗处拦截。
      羽林卫久处安逸之中,不出所料地中了圈套。西境军便这样大张旗鼓地入了城中,一队人马开路,众军随行,直逼皇宫。
      这日也是江晓升任羽林卫统领以来的第一个休沐日,她在院中侍弄了许久花草,才恍然觉得平日吵吵嚷嚷的富华街,今日安静得离奇。好气之下,便开了窗,欲探个究竟。只见街道并不似往常的热闹景象,无一贩夫走卒,大些的商户也都门窗禁闭。若屏息静听,似能听见铁甲与马蹄错杂而有节律的碰撞声。江晓登时戒备起来,背后汗毛倒立,有种了然却又诧异的心情。警惕之下,她半掩了窗观察街中异象。果然,不消片刻,一队黑甲军便浩浩荡荡地从街道尽头出现。她当即闭紧了窗,施展轻工,直向皇宫奔去。
      江晓得了沈柏特许,在宫中出入自由,从来无人拦她。只是有好也有坏,虽然足够特别,但也总撞见一些并不想看见的。例如此刻,她便只能垂着眼装楞充傻,恭顺地半跪着禀告:“陛下,城中有异动,似是西境军擅离职守。”
      春荑宫内总是弥漫着一种昏暗而暧昧的氛围,肌肤上映出的点点荧光,总不知是源于琉璃的灯盏还是地上散落的珠宝。江晓来时,沈柏正与宫娥调笑,屈起食指,带着几分不明了的意味,反复摩挲着宫娥的下巴。待他在全无防备地听完江晓口中轻轻飘出的、几与亡国无异的几句,心却骤然紧张起来,连带着指中柔情也变得锐利。
      宫娥被掐住脖子,很快便因为濒临窒息而涨红了脸,强烈的压迫感化作眼角不断溢出的泪。她张大口,疯狂地攫取着空气,喉中断断续续地挤出几字,带着惊恐哀求:“陛下。”
      沈柏这才醒了神似的松开了手,踏着宫娥的手腕,直奔江晓而去,神情恍惚地质问:“城中异动?何故现在才来通传!都城的守卫军呢,朕的禁军呢!朕才掌权不久,朕不能死!”
      发泄完情绪,沈柏的眼中又空茫了好一阵,忽然一丝狠厉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他从江晓鞘中拔出剑,剑锋直指江晓:“是你!你与祁家里应外合,要偷走朕的江山?朕早该料到,你到底是被祖母带进宫的,也到底是祁实的结发妻子。可江晓,你可曾料想以后?我可对你无所芥蒂,祁家与你可是隔着弑父杀母之仇。你虽可杀了我,但祁家如何能容你!”
      剑架在距离江晓脖颈几寸的地方,削落了几绺青丝,江晓缓缓闭上了眼,仍一动不动地半跪在地。良久,方叹息一声,道:“陛下,我曾说过此生忠心无二。”
      沈柏闻言,登时扔了剑,面色欣喜地扶起江晓:“晓晓,你要帮我?若此次都城安然无恙,你想要什么朕便许你什么?便是要做朕的皇后,这天下朕也可许你一半。朕还记得晓晓与兄长任职羽林卫时,醉酒曾说心悦于我。若还当真,便再帮我一次,朕定许你今生荣华。”说这番话时,沈柏衣衫尚不齐整,他拉着江晓的手贴在脸颊,任泪水就一滴滴滚落在江晓的手背。
      江晓虽对沈柏秉性了然,却还是不忍辜负心中隐匿的情意。只抽回手,转过身便红了眼眶,只余下殿内一声清冷的“属下领命”。

      若非阵营对立,江晓其实也算领兵的奇才。离了春荑宫后,她迅速盘点了羽林卫与禁军可用人数,其中羽林卫约两万人,禁军则在三千左右。西境军虽来势汹汹,但有氐族部落掣肘,她预计出兵数不会超过五万。且有宫墙为御,占了地利。只消在箭镞上淬上剧毒,由禁军中弓箭手上阵拖延,再待羽林卫听到鸣镝信号前来宫中驰援。若一切安排得当,尚还有一线生机。
      一切已准备就绪。约莫半刻钟后,西境军的身影终于在街道尽头出现,领队的正是祁实。似是感受到了江晓的注视,祁实抬头睨了一眼,又毫无波澜地继续前行,直至乌压压的大军逼近了宫墙之下。
      江晓抬手,弓箭手半满了弓弦作攻击之势。她上前半步喝道:“朝中并无勤王之令,西境军何故无令擅离职守?现速回西境,陛下尚可不计尔等之过。”
      祁实勒住马步,将剑挥至身后,抬头与江晓对视,瞳中流动着汹涌的恨与怒。他咬着牙道:“沈柏昏庸无度,奢靡铺张,罔顾天下百姓。天下有志之士皆慷慨陈言,杀昏君,拥圣军!”
      话毕,身后西境军皆高举武器附和:“杀昏君,拥圣军。”
      “放肆!如今的屾朝还轮不到尔等自立门户。”江晓倒竖柳眉,怒声呵斥,“放箭!”
      西境军久经沙场,见敌方弓箭手满了弓弦时便有所戒备,还不待江晓放箭的指令放出,便挥旗转换了阵型。祁实撤至骑兵前排,剑盾兵举盾前行,众人齐声呐喊道:“杀!”宫墙上的箭如疾风暴雨直向西境军而来,偶有被毒箭射中者,顿感周身麻痹,顷刻间便倒地不能前行,军中有人出声提醒:“箭上有毒!”祁实当即下令紧凑了队形,待抵过一波攻势,便留祁冶指挥大军,率两路轻骑先行冲锋。正欲攻破城门,敌方增援摇旗而至,祁实趁敌方守军欣喜失神之际,当机立断撞开了城门,趁乱制住其余禁军,与宫墙上弓箭手形成对峙之势,为宫墙外的西境军分散了部分火力。
      祁冶一年前虽因战略部署去守了贡山关卡,但到底出身将门,基本功很是扎实。羽林卫自后方袭来之时便及时变化了阵型,尚未让其形成包围之势。奋战之下,西境军很快占了上风。
      江晓见势不妙,自取了一把弓,欲射杀祁冶以灭西境军士气。祁实率先作出反应,挥剑杀了手中人质,踩着城墙侧边台阶的扶栏,借力蹬上了城墙,尚淌着鲜血的刀便架在了江晓的脖颈之上。宫墙上有弓箭手反应过来欲反制祁实,却见轻骑兵纷纷斩杀了手中人质,登上宫墙,只得放弃瞄准,与轻骑兵打作一团。
      靠得近些,祁实方才看见江晓发间尚簪着定情时他送的玉簪,想起从前的缱绻蜜意,顿时恍了神。江晓感受到肩上剑力的松懈,立刻闪身避过锋刃,取一支毒箭,反向祁实掷去。祁实的身体先于神思作出了反应,将将侧身躲过毒箭,还未来得及辨清江的方向,便忽然感到右肩一阵刺痛。他反身才见江晓不知何时已潜在他的身后,此时才发觉江晓的短刀上亦抹了剧毒,只得拼尽余力,欲将剑刺入江晓心脏。江晓却不闪躲,只伸手抽去发中玉簪,任祁实手中利剑穿透自己的身体,顷刻间鲜血如注,她却顿感心安:你我各有使命,如此便算不负于你。祁实睁眼看着江晓在他面前倒下,接着,便也意识迷离,倒在了江晓身侧。

      祁星与两千精兵尚留在府内以作策应。
      恰巧出兵前,祁星收到西境传来的书信。信中道,池青假扮氐族部落将士,深入军营,刺杀敌方首领失败,被作俘虏。氐族部落愿放池青平安归来,只是需以西境半壁疆土交换。他皱眉凝思了许久,终是将信件焚毁。似乎现在,于他而言,池青已不是首位考量。
      苦恼了许久,竟足足过去了一个半时辰,原本早该听到大捷的消息,可前线迟迟未有消息传来。祁星实在忧心,便派人前去探听情况,可又过一刻钟,也不见探子回报,知是出了意外,便领着府中精兵前去支援。也是亲去这一趟才知,祁府至宫内的必经之路,竟设了足有百人的埋伏,去时,地上横陈着三具西境军的尸体,敌军直指祁星首级。西境军迅速作出反应,反制了敌军,加快马力,前往战场支援。
      待祁星率兵赶到,战场上只余下了西境的军马。祁星见祁冶策马向他走来,便立刻迎上去,略带欣喜地问:“二哥,可是胜了?大哥在何处?我有事与他商议。”
      祁冶垂眸道:“殉了,死于江晓之手。尸身现在宫墙之上。”说罢,便欲抬头指明方位,只见一支利剑划破长空,直奔祁星而来。原是先前有一弓箭手被击晕,方才醒转,欲取祁星性命。祁冶见状即刻从马上跃起,欲以长枪击落箭矢,却不幸被射中左肩,落地而亡。那弓箭手暴露了身位,很快便被西境军反杀。只是,即便杀之,也换不回兄长性命。
      战争便是如此,生死相较,再阴阳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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