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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歧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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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笼罩着都城,夜云吞吐着月色,祁星辗转难眠,晦暗的情绪逐渐心中滋长。
次日,晨光微熹,祁星便辞了都城,乔装作茶商,快马七日后,抵了西境。及至营中,熏了迷香,将江呈拘于隐秘处问话。
一瓢冷水自江呈头顶浇下。多日赶路,祁星声音中染上了一丝嘶哑,待江呈被冷水激醒,他哑着音问候:“小江将军,多日不见。”
“不知江某何罪之有?军师要将我关于此地、擅用私刑?”江呈神色淡然。
“既小江将军不知,我便于小江将军好好说道。一桩桩,一件件,将军听了,或许就全想起来了。小江将军二十岁时,与氐族部落一战中成名。原本西境军寡不敌众,小江将军自领一小队自氐族部落后方攻入,破了敌方阵型,此战反败为胜,大捷而归。此后战功频频,未过三年,便被提拔为父亲的副将,但也是自小江将军被提拔为父亲的副将以来,西境军再未得胜。败仗一打便是两年,大哥二哥赴往前线也无济于事,纵是父亲亲征也败多胜少。我将来西境的诏旨颁了不多久,父亲便在战场上被毒箭射中,虽拔除了余毒,但疮伤已入骨髓,恶化发脓,无药可医。我来西境时,小江将军自责不已,寸步不离地照看着父亲。我虽爱戴父亲,但亦不是不讲礼数之人,战场上刀枪剑戟,一时不甚也是有的。那时,我、祁家对小江将军,唯有感激二字,不疑有他。直至回到都城,偶然翻见父亲家书,才幡然醒悟小江将军是如何从屡战屡胜到屡败屡战,如何泄露军机致使父亲遭了致命一击,又在人前演得戏一手好戏。”
“军师能言善辩,寥寥数语,煽动人心,倒似要坐实了我这莫须有的罪名。”江呈冷哼一声,神色哀哉,气力虚浮地出声辩驳。
“小江将军如此忠心,若马氏泉下有知,倒也欣慰。”
“马氏?太皇太后,薨了?”江呈蓦地瞪大眼,怒视着祁星,直挺着身,挣得身上铁链当啷作响,颤抖的声线陡然升高,变得怪异而刺耳,口中不断喃喃,“这是假的,假的。骗我,都在骗我!”
祁星将先前伪造好的书信仍与江呈,道:“既你不信,不若亲自看看,信中可是马氏笔迹。”祁星善书,恰巧家中留有周岁宴时马氏亲提的祝词,便临摹马氏字迹,拟仿了一封由马氏写与池青的绝笔,信中陈叙沈柏罪行,血泪交织。
江呈急忙拆开信件,呜咽声混着铁链相撞的声音,瘆人又凄恻。
“我可以暂放你一条生路,但有些事你还需如实交代。”
“放了我。祁军之死,是沈柏策划,我有密信为证。你若要复仇,我可以为你所用。”江呈抻长了脑袋,死盯着祁星,似要将字字句句刻进祁星的脑海之中。
“如此说来,沈柏亦是我的敌人。我可以替你复仇,只是,我如何信你?你与马氏非亲非故,我为何要相信你这站不住脚的赤胆忠心?”
江呈忽地大笑起来,一口啐在地上,道:“呸!我自有我的忠义所在,竖子尔敢践之踏之!若非今日受制于你,绝无可能与你讲这些。”说罢,江呈静默了片刻。许是在回想从前,他的眼神逐渐邈远起来,惊恐、惧恨、悲痛,不同的情绪在他脸上轮转。末了,终于开口徐徐道:“太皇太后于我而言,亦算得上半个母亲。我生母曾是她的贴身宫女,惦记着同乡青梅竹马的玩伴,到了年纪便出了宫,嫁作人妇。谁料,昔日儿郎变作了酒鬼恶棍,喝醉了便拿棍棒鞭笞我母子三人。每每挨打,母亲总是护着我与妹妹。某日,那酒鬼下手狠了,母亲为保护我与妹妹,竟活活被他打死。是太皇太后恋旧,替母亲买了棺椁,请人做事下了葬,留了母亲身后体面。我与妹妹不愿再与那酒鬼生活,便跟着太皇太后回了都城,被送入武场之中习武,而后,谋了羽林卫的差事。十五岁时,我受命来到西境。所以我听的就从来不是祁军的号令,而是太皇太后。沈柏为夺权势,构害太皇太后。此举于我而言,与弑母无异,我势必复仇。”在讲述的过程中,他的神色逐渐和缓起来。或许对于从不知晓爱的人来说,马氏所给予的那丝温暖,的确是救赎般的存在。
祁星看着江呈,心中有一瞬闪过池青的影子。这些微妙的相似之处,让他害怕池青有一日也会如江呈般疯魔。他看了江呈足有十息,虽怜悯江呈,但亦讨厌拗于微末抛却大恶大善之人,末了只道:“再说一件吧,告诉我密信现在何处,我遣人寻到便放了你。”
江呈面色一滞,道:“此信埋在祁军坟南十米的树底,掘了约有三米。”
祁星转身,正欲离去。闻言,步伐微微一滞,于袖中收紧了拳。
西境的天空总是触手可及的模样。尤其是在夜色中,抬头看也一片茫茫,向远处望去也一片茫茫,总叫人分不清是踩在沙土之上,还是踩在云端之中。
祁星立在父亲冢前,想起去都城时拘的那抔黄土。如今再来,竟是在父亲冢边扬着尘翻寻证据。这让祁星觉得,他好像在一次次对目的的寻求之中,逐渐模糊了自己的底线。
“将军,信件找到了。”
祁星停了将士们的搜寻,伸手接过粘着土块的信件,往来大约五六封。回了营,支起灯,逐一翻阅了起来。信中确是马氏亲笔,阅闭,祁星大致推出了来龙去脉:先帝在位时,便于氐族部落内部署了暗线,驾崩时,嘱托马氏扶持幼帝,并将暗线名单托于马氏,以应不测。马氏原想借此扶江呈上位,以取得在西境军中的话语权。谁料,名单被沈柏撞破,他撺掇马氏故意指令江呈打败仗,以战功许氐族部落中的暗线高位,待暗线取得足够信任,便可借氐族部落之手,逐一击破祁家主将,让江呈兄妹取而代之,重振西境军雄风。
马氏在扶托幼帝的嘱托中,逐渐尝到权势的滋味。即便沈柏年幼聪慧,思虑周全稳重,她也不愿放手。沈柏求权不得,便利用亲近之人的信任,设计杀害至亲,隐瞒死讯,借马氏之名拉拢马氏原先在朝中的势力,并借对马氏不满,趁机培植其余可以为己所用的羽翼。情感,在他们权势的博弈中,并不是谈判筹码,只是可加利用的工具。
祁星将信件存于木匣之中,锁上藏诗锁。马氏写与江呈的信件中,总有三条暗线的联络手段。此信一出,江呈已是无用之人,祁星本想信守承诺,留他到沈柏命丧之日。哪知,先等来了母亲的丧讯。
卯时,士兵的通传吵醒了一夜几未阖眼的祁星,是都城寄来的加急信件。祁星披了外袍,借着晨光拆开信件,“母亲中毒猝死”六字便直直地映入眼中。祁星愣愣地看着信件,从头到尾看了数遍,也不愿相信信中所言为真。他只觉得双眼愈发刺痛,泪便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才过父孝,又迎母丧,初历尚可宽慰来日方长,如今唯余憎恨。
秋日的风急,狂乱而没有节律。
祁星独自在营帐中颓坐了一日,听那风声总似故人在耳边含泪呜咽,抑扬起伏,他的心也跟着揪住,一下一下。他的双眼空洞地凝视着桌案上展开的信件,一句“晓晓亦不知所踪”,解开了多少先前疑思。
江呈、姜晓。
如何这么巧,江呈有个妹妹,而他二人又恰好姓氏同音?那山林与氐族部落相接,姜晓怎敢只身入林采药?她处心积虑,嫁入祁家。偏祁家又不对自己人设防,她说通些药理,想为母亲调养身体,家中便由她去了。如今母亲暴毙,她又为何不知所踪?马氏已死,她如今为谁卖命?谁会想置母亲于死地,再度将祁家搅成一团乱麻呢?
营外,天空中海蓝与赤红交织,祁星心中已有了答案。
他起身再度去了关押江呈之处。又一瓢冷水自江呈头顶浇下,祁星询道:“江呈,你可知道姜晓。”
水珠顺着江呈的发丝垂下,由清澈变得污浊。他将脸埋在散乱脏污的发中,晦明难辨,回应却很快传入祁星耳中:“不知。”
“她杀了我母亲,受沈柏指使。”
江呈蓦地抬头,瞳仁收缩。良久,方叹:“糊涂!”
“为何糊涂?”祁星似被抽离了灵魂,面无声色地盯了江呈半晌。
江呈被这记长久又不带感情的凝视盯得头皮发麻,不安地挣着锁链,想要逃离。
祁星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刃,拔下刀鞘,从江呈身前缓缓绕到了身后,用刀尖抵住江呈后背,质问:“为何不答?”
江呈面露惧色,又不敢胡乱挣扎,只得战战兢兢地回复:“因为她分不清谁才是真正需要惧怕的人。她为保全性命与豺狼为伍,却不知已与恶鬼为敌。”
祁星只感到荒唐:“我是恶鬼?你善恶不分、是非不辨,谁许诺你利益,你便为谁卖命。没有立场之人,才是真正大恶之人。我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是时局逼迫我不择手段。这骂名我既担了,今日便如你所愿。昔日你赠与父亲的疮伤,如今我原样奉还给你。”他将刀一寸寸插进江呈的脊背之中,刀身冰凉,语气寒凉更甚。
随着短刃一点一点没入身体,江呈的面色因为疼痛而逐渐扭曲起来。他含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哀求:“祁星,我们有约,你曾答应不杀我。”
“我会遵循约定,不杀你。”祁星神色阴冷地看着江呈,随即唤来下属,割了江呈的舌头,挑了手筋、脚筋。他瞥了一眼因剧痛而昏厥过去的江呈,蹙着眉,略带哀悯地说道,“但作恶之人都应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不杀你,只罚你。你如此,姜晓也会如此。秋日晚霞最美,很快,你便可亲眼见到了。是火烧云呢。”
满天霞光照耀着全身血污、昏迷不醒的江呈。他的身体被埋于土下,只露了一张被划得面目全非的脸,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祁星伪作新的接线人,按马氏信中记载的联络方式,将信件埋于贡山北坡山脚三块攒立的巨石之下,巨石旁便是江呈。祁星在信中陈叙:“江呈背主,已被处决,置于此石之下,令其思过。望尔放出消息,称屾朝不日便出军,意图铲平氐族部落;劝诫唤氏进贡屾朝,以换氐族部落平安。”
八日后,池青也回了西境。她本想说些宽慰的话,却恍觉祁星变了个人。模样未变,也仍披挂着墨色衰绖,但神情举止总透露这一丝她并不熟悉的漠然。池青向来直抒胸臆,她总觉着丧亲这样的大事,若不哭不闹,憋久了是会把人憋坏的。她提了坛烈酒,如从前般径直走入祁星帐中,想着两碗黄汤灌下,痛哭一场,或许祁星会舒坦些。
祁星三日前令人截下了氐族部落的使者及求和的文书,如今正坐在案前冥思,如何煽动唤氏将进贡的对象从沈柏转为自己。这时,营帐一掀,酒香一散,池青便出现了。祁星并不想瞒着池青,不管好的坏的,他总想对池青坦白。他愿先在池青面前赤裸自己,再让她选择是否接受自己的皎洁或不堪。
池青也确实不大客气,刚进帐中时,还透漏着些许谨慎与试探。坐下了,便径自斟满,翻阅起了祁星桌案上的信件。
西境的酒太过呛口,祁星小口啜饮着,面色平和地放任池青一封封翻阅。
池青的面色终于在看到氐族部落求和的文书后,凝重了起来,她压低声音质问:“氐族部落求和进贡的文书如何会在你手上?”
“我令人截下了氐族部落的使者与文书。”
池星的眼皮不可遏制地狂跳:“这可是谋逆!”
“我知道。”祁星仍旧一副淡然温和的模样。
“你既知道,为何还入此歧途?身为将领,忠义二字便是首要。且抛开这点不谈,祁伯伯是死于敌军手下,你怎可与虎谋皮?”
“池青,我不是将领,也不想囿于沈柏为祁家强加的道德枷锁。父亲忠义了一生,固然换取了在都城中的头脸,也因这赫赫战功与威名被忌惮、陷害。母亲又何过之有,只因她夫君姓祁,便也难独活。沈柏所图的忠义是何?不过把你我当作统治屾朝的工具,要锋利,还要服从,一旦对他有威胁,便要忍气吞声地被他除掉。帝王自私,一切为己。连年战乱,饿殍遍地,他却缩了军用自造宫殿。这便是你要追随的君王、你所要捍卫的忠义吗?池青。”许是酒劲来了,祁星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一字一句滚过喉头、从齿缝中倾泻而出。
池青只能出言安抚:“我明白,你不耻沈柏昏庸。可这天下便是如此,不单是我以为,世人皆以为。你若要反,必被天下人戳着脊梁痛骂,为何不能装作糊涂?待时局安稳,我们寻个清净之地,远离这些是非,难道不可?”
“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祁星摆出一副送客姿态,随手从桌案上拿起一册书,很不专心地读了起来。待池青走出账中,他轻叹一声,放下书册,舒了舒紧锁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