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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了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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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三月初九,祁星在生辰那日,构筑了属于自己的王朝,湝朝。
皇宫以外,推行新政,开仓放粮,重振往日秩序,得一句贤君称赞,千古留名。
皇宫以内,形单影只,父母兄长不再,夜夜心悸难眠。
文武百官偶有抱怨他心思沉稳,赏罚分明到几乎不近人情,却唯独忘记这些年他是如何失去心中的温存。
祁星登基那日,唤玉亲自下厨为池青煮了一碗长寿面。
池青虽素来直来直往,但也绝非愚笨之人。唤玉的示好向来直白又有分寸,她无法佯作不知悉,而稀里糊涂地接受这份略带目的的好意。但她如今身为俘虏,似乎也只有唤玉能护她周全。池青想拒绝,但又深知自己无法全身而退,是以近来心绪总难安宁,只一言不发地戳着手中的长寿面。
唤玉是唤氏第三子,善察人心,其谋略与骑射能力也远在他两位哥哥之上,因此最得唤氏喜爱。部落中甚至传言,氐族部落首领之位,唤氏非唤玉不传。池青,氐族部落旧日对头的挂帅将军,便是这位皇子的心仪之人。他最喜爱池青的眼神,澄明纯粹,尤其是行刺失败方被抓捕时,那双眼几乎快燃烧起来。虽然那时池青形容落魄、冠发不整,却有一种直摄人心的震撼。所以他劝谏父亲,可以池青作为人质,从祁星手中换取一些好处。唤氏准了,池青的性命保住了,也免了那些皮肉之苦,只是免不了终日被拘在昏暗的营帐中,与世隔绝,难辨今夕何夕。
默了良久,唤玉轻叹一声,开口道:“何故不吃?是今日胃口不佳,还是单单这面不对你的胃口?”
“都不是,只是在这里呆久了,有些思乡罢了。”池青尝了一口面,微微蹙起了眉头。
“看来是这面不对你的胃口。”唤玉令人撤了面,换上先前备好的佳肴,仍是笑着说道,“只是今日特殊,就算不吃面,也得换个其他的法子庆祝一下。”
“今日?”
“三月初九,你的生辰。这面原是我亲自下厨做的,已被拒绝了一番,可不要再拒绝我第二次,其余的菜,你总得吃些。从前也是赫赫有名的将军,行军打仗食量定是不小。但自见你以来,你总是吃得很少,看着都消瘦了。”唤玉夹了几片肥瘦相间、挂匀汤汁的肉,放入池青碗中。
池青小口抿着轻薄如纸、入口即化的肉,又就着汤汁勉强吃了几口米饭,便神色恹恹地放下了碗筷,放空似的盯着营帐顶端。
唤玉也不再劝,欲起身离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或许有一事你还不知,屾朝已亡。新朝唤作湝朝,新王你也应当认识,是祁星。若他愿意将西境分与我族部落,你很快便能回到都城。多吃些吧,免得届时瘦了,倒叫人疑心部落中亏待了你。”
池青眼中闪过一丝悲怆,仍不作声。待唤玉走后,她的嘴角复噙上一抹讥笑:祁星,你终究还是反了。
四月,芍药开了,白瓣粉蕊,重重叠叠,倒叫清冷的宫中生出几分热闹的意味。
祁星登基已一月有余。由于政策得当、上行下效,湝朝内饥荒之状已大有缓解。不久,定会重焕王朝生机。只是,氐族部落的书信每隔几日便送来,随着信件一起送来的,往往还有些池青的贴身物件,玉佩、发冠之类的,信中反复申陈的不过一点,池青与西境不可兼得。祁星照例将随信寄来的物件收入木匣之中,再将信件焚毁。他拧了拧眉心,心中颇有些不悦:弹丸之地,民风刁蛮,竟也妄图以卵击石。或许是不堪敌军的威胁与骚扰,又或许氐族部落本就是他雄途霸业中的一环。总之,次日他便传令西境军,攻下氐族部落。
西境军袭来时,氐族部落乱作了一团。
虽说经过休整,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生息。但唤氏总仰仗着池青这张底牌,料想祁星不会轻举妄动。只是,他们终究是高估了池青在祁星心中的份量,也低估了身为君王所应秉持的理性。
经历一场大败,次日,池青便被当作人质绑上了前线。氐族部落中,战前叫阵的士兵反复告诫西境与氐族部落有旧约,不得相互侵犯。
西境军得了祁星指使,斥责氐族部落背义在先,旧时约定再不作数。不退反进,攻势更猛。
池青被押在阵前,披落着头发,听着昔日并肩而战的部下,如今一字一句地说出“池青有违军令,本该处死,诸君以她相挟实在滑稽”,他所传达的,自然是新帝的指令。池青明白为得胜利,不可将自己置于西境之上的道理;却想不通,祁星谋逆得来的湝朝是否仍是她从前想要守护的屾朝呢?只是未及多想,两边冲锋号角便已吹响,排头兵受了唤玉指使,将池青保护得很好,西境军亦念及往日情谊,如雨的箭镞率先向氐族部落军队后方攻去。两军混战之中,不知是哪方的士兵落下一柄短刀,恰巧落在了池青的身侧,此刻确实是逃跑的好机会,与其冥思,不若逃出生天,再跟祁星问个明白。她用短刀割断束缚住手脚的粗绳,正欲逃跑,却被氐族部落的排头兵发现,一棍击晕后,又被拖回,随着大军一同撤退。
唤氏听闻池青差点于阵前逃亡的消息,十分震怒。
有人进言,池青既无法被当作筹码,不若杀之,以绝后患。
唤玉出声阻挠:“父亲,祁星军师出身,行军谋略他又岂会不懂?阵前所言或许并非其本意。况且,若非有他相助,池青怎可能挣脱束缚,几乎逃跑呢?儿以为,事已至此,不若再设一计,若此计成功,亦可吞并半壁西境。”
唤氏面色稍霁:“吾儿有何妙计,不妨说出来,与大家一同商议。”
唤玉伏地:“儿自请与池青结为夫妻,以乱祁星之心。”
唤氏大怒:“敌国战俘,安能与我儿婚配!此计不可!”
“父亲息怒,只是假成婚,稍作摆设,足以迷惑敌军便可。”
唤氏其余两子纷纷附和,内心暗自打起了唤玉与贱籍成婚,无缘首领之争的如意算盘。
众人多番劝导下,唤氏终于松了口。
三日后,氐族部落处处贴上了红色喜帖。
池青望着屋中张结的红色绸缎,略带困惑地发问:“可是湝朝败了,何故近日这样喜庆?”
唤玉啜着杯中新茶,笑道:“自然是好事将近。”
“何等好事?竟在不顾战乱也要操办。”
“我的婚事。”
“原来如此。我竟不知唤玉兄已有心仪之人,池青多蒙照拂,届时定举杯相祝。”原本有些紧张的池青霎时放松下来,施以一个明媚的笑容。
这笑落在唤玉眼中却很是刺眼,他继续小口抿着茶,顿了片刻才问:“我与你相识也不算太短,你为何不好奇新娘是谁?”
“王公之家,指腹为婚也是有的。但不管哪位姑娘与唤玉兄结亲,都是天大的好福气。”
“那你呢,你也觉得这样觉得吗?”唤玉将手覆在池青手上,凝着那双眼,满含期待地问。
池青轻轻地抽出手,叹道:“你明知我有心仪之人,怎可强人所难?”
“罢了,看来是唤某的玩笑话让姑娘受惊了。”唤玉又笑了笑,抿了抿杯中青茶,道,“原是一计,需要你配合我演一出假成亲的戏码。一可试出祁星对你是否真心,二来,氐族部落也得偿所愿。”话毕,唤玉拂袖而出,令人收整了屋内,直到不见任何尖锐物品为止。
那日起,池青受到了更为严格的软禁。就连唤玉也极少来此,她几乎一人呆了七日,每日不过读书睡觉,纵是从前总难静心读完的书也都读完了。终于,某日,一位盘着发髻的老妪托着喜服前来道贺,她便知,最后的宣判来了。
这场婚事来得十分盛大,几乎都不避及西境军的耳目,人人都知晓纵氐族部落喜事将近。
祁星在氐族部落中安插了新的眼线,很快便传来密信:池青将与唤氏第三子成婚。祁星一下失了神,心中那种酸麻之感又反复侵袭而来。他反复布置操演,在氐族部落迎亲唢呐奏响的第一声,集结大军入侵。
氐族部落虽有防备,但却再难抵挡日渐强盛的湝朝。众人欲以池青为筹码,换取部落平安,却发现营帐中合欢杯被砸碎,池青腕间鲜血汩汩流出。她穿着新服,倒在血泊之中。
战火绵延数年,氐族部落,终是败了。
祁星在帐中找到了池青,凤冠霞帔,喜服的艳红与干涸血迹的暗红交织在一起,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半跪着抱起池青的尸身,带着她回到了都城,招魂仪式后,便将棺椁沉入了水中。
池青没了,祁星也更像个死人了,无情无爱,只每日机械地处理着政务。直到那日,他回祁家旧宅祭拜,路过富华街,看到池相牵着一个女孩,眉眼间像极了池青。他叫停了马车,因太过慌张,步履都有些踉跄,愣愣盯着女孩看了很久很久。
女孩似是怕生,藏到了池相的身后。池相安抚似的拍了拍女孩的背,开口道:“此女名唤巧巧,原是池家偏远一房所出,因家中困难,来到都城寻求接济。老夫看她像极了幼时的池青,甚是讨喜,又因着老来总觉得亏欠池青,是以,便将她留在府中养了半月,也算弥补自己的旧日亏欠。但近来,巧巧总是思乡,老夫便预计下月送她回家。”
祁星安静地听着池相剖析他的那些亏欠,心想或许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池青,能将这些说给她听,以解心结。
待故事说完了,祁星半蹲下身,捏了捏小女孩儿的手掌,问道:“巧巧,你觉得都城如何呀?”
“虽比家中繁华、好吃,但巧巧也思念故土。”池巧巧在觉察到祁星的善意后,逐渐从池相身后站了出来,攥着衣角,软软糯糯地开口。
“那去我那里也住几日如何,把巧巧的爹娘接过来同巧巧一起吃好吃的。”祁星搓了搓池巧巧毛茸茸的脑袋。
巧巧抬头看向池相,池相作了一个深揖,回道:“陛下,如此不妥。”
“无碍,祁家并无亲出。皇室之中总得有个接班人,朕觉得巧巧甚好。”
春去秋来,转眼便是十五年。
这年,湝朝的国君祁星病逝,其养女池巧巧登基,成了历朝第一任女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