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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灯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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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大伯顿了顿,又补上句:“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
这话似曾相识,薛漫天听着又把头埋了下去,躲开若有若无落于身上的目光。她寻思,于府当真是不喜欢她这样的人。
于嘉越轻嗤了声,没接腔。
难得重聚,也不管识不识得几丝滋味,大家都颇上道地把茶水饮尽,一壶新鲜的茶很快见了底。
于大伯意兴不散,扬声朝门外唤来府吏。
于嘉越倏然出声阻拦:“舟车劳顿,路上也没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汤汤水水倒是喝了个够。”他按下大伯意欲动作的手:“先让我们歇会儿好,您也不至于拘在一处,同我们浪费言语。等歇息好了,定然陪您聊个整日整夜。”
他把自己贬得低,于大伯听得怪异又受用:“你的话只说对一半。就你车上备的破烂玩意,如何比得上我府里的宝物,这差距可大了去了。”
“啧,浪费言语倒是真的,”他瘪嘴,鼻尖挤出认可的褶皱,“再同你说下去,也不知会扯到什么犄角旮旯。”
于嘉越在于府自然是有住处的,也就是念书时住的小屋子,于大伯原封不动地给他留着,时不时吩咐下去叫侍从打扫。
薛漫天跟在于嘉越后面,往内院走,一时间像是踏回往日。
指尖擦过花草,沿着木制檐廊踱步,踢踢踏踏的碰撞声在耳边回响,放大。
散学后,大家从不着急离开,总要在府里玩乐几个时辰,才慢悠悠散去。脚下府邸的每个角落,他们早就摸了个透。
薛漫天等候着主家人的发落,没曾想,于嘉越径直把她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站在门口,飞速朝身后望望,有些犹豫。
“我们先谈谈。”他垂眼,用简短的解释打消她顾虑。
薛漫天抿着唇没说话,脚尖一抬跟进门内。
于嘉越立在门前,他朝里面看了几眼,像是在找商谈的好位置。不过,哪儿都不合适,这屋子保持着当初的模样,他熟悉着,薛漫天也熟悉着。
若是在这里大吵一架,或许就能把从年少持续到今日那份不切实际的梦震碎吧。
半晌,他转回她,开口又是歉意:“……对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她低低回应,找不出下文。
“之前我还一直怪罪于你,”他喃喃,声音轻得恍若喟叹,“我还怪罪你不愿见我,不愿认我,不愿想起我……”
“原来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过错,”他走过来,双手搭上她的肩,带来阵熟悉的气息,“我无法求来你的宽恕,只是……求求你,能不能别再离开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要湮没于宁静的黑暗中。薛漫天却听得浑身一激灵,仿佛石子落入静潭,将凉爽溅到耳畔,让人无法忽视。
他脊背弯下来,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似的倒在她颈侧。
不防间,她被迎面的力度迫得往后退出几步,身后臂弯立时用力揽过来,将她和他融在一起。
薛漫天的手攥在身侧,紧紧地,借力命令自己,让自己保持冷静。
他怪她不念旧恶,她怨他不告而别,两人相隔千里,相见遥遥无期,却都憋着股莫名的劲,试图在重逢时爆发,借扳倒对方展示自己骄傲而不败的胜绩。
明明曾在苦痛中相依,也曾在欢愉中共享,却还是要借一纸胜负讨个谁对谁错。
薛漫天忽地觉得没劲,她舍弃了重要的,反倒为了细枝末节错过太多太多沿途风景。
“别难过,更不要因为我难过,”她抬手,一寸寸抚过他弓起的脊背,像柔软还带着暖意的羽毛,“西京的事我从来不曾忘记,你也是,和你度过的岁岁年年我都刻在心里,擦不掉的。”
于嘉越把她锢得更紧,仿佛要把她永远锁在怀中。
“我不愿去想,只不过是……害怕回到不愉快的回忆里,”她声音抬高了点,终于下定决心,“既是亲历者,见之闻之,更该给林郎君讨个公道。”
“那些事,不是你的错,”她声音放得更柔,怕扰醒一潭梦泽,“当初那些自称方士者,才是罪该万死之人。“
于嘉越的脑袋在她衣服的褶皱间蹭了蹭,发出闷闷的应声。
薛漫天忽地想起些什么,笑着推开他:“先找个地方让我沐浴,这浑身都是车马上的熏气你如何忍的下去。”
四目相接,他眼神死死咬着她,搅动心潮。薛漫天慌张挪开眼,重复道:“到底是于府的主家,也不好好照顾我这个客人——”
没说完的话尽数被困住,他倾身压过来,咬住她软嫩的唇。
他吻得很凶,在唇瓣上起舞,揉压撕咬。她节节败退,上身不自觉朝后仰,直到贴到门扉上,再无路可退。
于嘉越看准时机,双手固住她逃躲的脑袋,直接探入唇齿间。像是在打斗,激烈得快要窒息,薛漫天仰起脸,为自己找了个更舒服的姿态,誓要搏杀到底。
最后的最后,身体都快要无法支撑,她夹在门扇与炙热的身躯间,借力稳住身形。手臂上抬,讨饶地覆上他脸颊,想要推拒却又不可自制地沦为触摸,为燃得正旺的火另添柴薪。
于嘉越却先停了下来,按住她的手背,柔柔把她裹在掌心。
突然地,薛漫天脚尖离了地,被他打横抱在怀里。天旋地转间,她被热度烫得晕乎乎的思绪重新运转,想起被抛却一旁的正经事:“放开我。”
身下手臂坚实有力,不带动弹地牢牢扣在腿弯,她不管不顾地晃动双腿:“先去沐浴,我可受不了浑身上下黏乎乎的。”
于嘉越轻笑了声,脚步没停:“一起去。”
说是一起,薛漫天才是切切实实享受到的那位。
热雾缠腾间,他抱着她,像在擦拭易碎的白瓷,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描摹。肌肤相贴,皆是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捣乱的浴液还是动情的汗水。
她攀在他肩上,懒洋洋地眯起眼,思绪不知逃到何处。
他啼笑皆非地顶了下,惩罚她的散漫:“当真累了?”
“……也不是。”薛漫天没说实话。
她生出些忿忿,屋里熟悉的陈设刺着她的眼,时刻提醒她身在何处,又干了些什么不合时宜的事。她想叫他快点,却更畏惧他变本加厉地惩罚,绝不饶她半分。
她来过于嘉越住的屋子,在很早很早,早到她第一次踏进西京于府。
她好不容易接了笔生意,正打算大展身手,借此机会向那些小郎们证明自己的绝佳本事。教授却摆了她一道,叫她把于府小郎给找出来,缺了这位,眼下的课可上不下去。
至于为何找上她……恐怕依吩咐走上这趟,亲自送到于公子跟前,她便再也没机会现身于府捣乱了。
薛漫天顶着教授毫不遮掩的恶意,战战兢兢朝小厮问来于嘉越的住处。那小厮语焉不详,一句话硬要掰成几瓣说,听得人晕头转向。
薛漫天像模像样地道谢,心里明了,府里人哪是不知道于公子在何处,只怕是不敢说他在何处。
她刚刚踏上往后院去的路,就闻到股难言的气味。算不上恶臭,但也着实不是什么香气,她想不明白,于府怎会放任府里散着此般异馥,多少有些下了客人兴致。
越往深处走,味道越浓。她闻出点门道来——是茶,不过,是煎糊了的茶。
气味从紧闭的门扇里飘逸而出,她犹豫几许,还是上前叩门:“于公子,是您吗?教授正在找您呢。”
里头没有声音,只能隐约听见火烛燃动的碎响。
她踌躇半晌,又问:“您可是会烹茶?”
回答她的依旧是片沉寂,她硬着头皮继续自说自话:“闻着像是……径山茶?”
里头默了会,遽然起声:“你怎么知道。”
她不懂茶,也不爱饮茶,纯粹是为了混进于府做生意打听了于大伯的喜好,这位可是难得的好茶之人,近些日子最爱的就是香气清馥的径山茶宴。
“教授今日喝的便是此茶,”她灵机一动,妄图用佳肴诱惑,“清香扑鼻,茶汤莹亮,坐在下首都能闻得顶好滋味。”
里头忽地传来笑声,短而急,更像是气声,从鼻腔里哼出来,隔着门扇都能想象出一张嘲弄的脸。
“我不会去的。”
“……”
第一次,薛漫天被迫吃了个闭门羹,因为一壶本该闻不出香气的糊底焦茶。
……
焦糊的气味淡去,紧锁的门也消失不见,一段接着一段的碎语插进来。抽离了梦境,她迷迷糊糊地眨动眼,在耳边的轻语中悠然转醒。
“我见过你。”
谁见过我?
薛漫天揉着眼侧,视线逐渐变得清晰。身侧没有人,她正拥在被褥间,被黑暗包裹,但翻飞帘脚下剔透的光束告诉她,天光已经大亮。
她猛地坐起来,神思在瞬间回到身上。
“我真的见过你!”声响变大,大到近乎尖叫,在提醒她的置之不理。
她循着声,找到放在床沿的灯台,有些恍惚。
也不知林邱的碎玉被于嘉越置于何处,现下里倒是真的能听见物灵之声了。
“你……何时见过我?”薛漫天想起方才的梦,等到于府闭门不出的贵公子真正接纳她,是她初入府学很久之后的事了。
“是个雨天。”灯台只答了堪堪一句,随即止住。
薛漫天无奈地笑出声,刚要催促它拼个齐整语句,灯台一股脑倒了出来:“那日下了雨,薛娘子却没来。”
“我家公子在门外等了你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