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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林郎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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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走得仓促,仿佛只是为了见上碎玉一面,求证那些记忆到底留存梦中还是的的确确存在。
薛漫天怔怔立在原地,连来人的名字都不及追问。
寒风于落叶间腾起,沿着脊骨爬行,手脚被寒意裹得冰凉。
于嘉越唤她,声音吹散在风里,没人回应。他靠过来,试图用相触的肌肤传递温度,也被她挣开。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她后退几步,好将他表情笼于眼中,“你一直都确信如此,是吗?”
“玉珩是林郎君的遗物,我不会仅凭他人之言就舍弃,”于嘉越拧眉,游离在对话之外,“我们先回去,大伯念着你很久了,我们去看看他吧。”
她哂笑着转开眼,架起挑衅:“于公子,闭口不谈不像是你的风格。”
他凝着她,深吸气,终究是直面战书:“你想听什么。”
像是在荒漠中跋涉已久的迷途之士,兜兜转转,又回到初始的起点。决绝的宣判落下来,叫人不知如何寻找一丝生机。
“你和那人想的一样,对吧。林郎君招惹了猥獕灵鬼,才会落得性命被夺的下场。”她抛出那个埋藏已久的疑问,惧怕着,却又不住等候他的发落。
真是无可救药。
“你还在自欺欺人吗?”他不答只问,带着讥讽,“林郎君死于非命,这还不够唤醒装睡之人,我如何想的重要吗?”
“那些或灵或鬼的虚物,真的能懂七情六欲,通得哪怕分毫的人心冷暖吗?”他睥着她,淡漠的话挟着冷风刮来,“连冷血恶兽都算不上,你为何如此偏信灵鬼神明?只因它们给你带来几分财币,几方盛名,就要感恩戴德至此?”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这样。”陈年的残断枯枝横亘在中间,先前,二人还能视若不见,戴着假面谈笑风生,然而盘根错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揭过的。
她知晓他介意的是什么,既然好不容易说到这里,便一次说穿。
她狠下心要同他解释清楚:“灵鬼无心无情,固然不通人情世故,但这不一定就是坏事。”
她冲他摊手,试图将谈话转回寻常说笑:“不计得失,不知好坏,谈不上好心,又何以生坏心。也正是如此,灵鬼才不理会人常,更不屑掺和人事,又如何对人命痛下杀手?”
“林郎君的事必有蹊跷,不会如你想的这般简单。”
于嘉越定定看她,神色未变。话出口,是预料外的轻讽,视她一番言语如耳旁风:“薛娘子给自己开脱倒是熟练,几载过去,小人依旧颇受领教。”
“如你之言,这便是青睐灵鬼的缘由?” 他扬眉,意有所指,“倒是个达观知命的性格,不论营商还是讨活,总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
他沉了声:“你才是什么都看不明白的人。”
他朝林府院内一指:“西京里那些自称方士者都做了什么,我看你是忘得一干二净。”他轻笑了声,改变措辞,磨成更锐利的讽刺:“或者,你对这些事根本就不在意吧。”
一连串的奚落刺过来,在心上留下火辣辣的巴掌印痕。薛漫天面色不定,被他睑底不加掩饰的猜忌惊醒,她拔腿往院内走。
她低着头,留心打量脚下每一寸土地。
很快,她回到摔倒的位置。逡巡间,她锁在一处,蹲下身猛地拨开落叶,将银铃攥在手里,随即不带停息地扭身去找于嘉越。
银铃铛随着动作悠悠晃起来,像是灵动的尾巴,左右砸出清醇的脆响,恍惚叫人以为春意在身后骤起,鸟雀掩在叶间啼鸣,为风儿伴奏。
她把紧握牵绳的手抬起来,还不休地晃动几下,用声音填补二人的空隙。
“你什么都忘不了,是吗?”她不甘落于下风,也借机嘲讽,“敢问高风亮节的于公子当初为何要逃跑?为何留下我一个人?”
她紧盯着他,毫不意外看见他错愕的神情,和逐渐发白的面色。
林邱死在盛夏,那也是于嘉越在西京耗费的最后一个夏日。
与那些贪玩逃学的小郎不同,两位朗朗公子外加超编门生薛漫天,是于府家学最“老实”的几个面孔。
于嘉越身为本家郎君,自然要以身作则,勤恳学业。林邱则纯粹出于好奇,日日流连府内,四处逛游。
说起来,林邱又不同于于府的贵公子。他从一开始就对薛漫天充满热情——一种因好奇产生的亲切,让他十足地欢迎一介外客加入学府。
他待薛漫天很好,甚至超出了好奇心的需要。也正是因为他友善地接纳,薛漫天才能在西京攒上几段弥足珍贵的享乐时光。
事情发生的突然,就在几人结束课业相约游玩那日。
待得薛漫天寻至郊外,林邱早已倒在杂丛间不省人事。方才闯入林府那人说的没错,林郎君浑身是血,看不清身上衣裳的原色,落在眼里,只是团猩红的影。
她没能救活林邱,也没能拯救自己。
她还跪伏在林邱身边,抓着他的手摇晃,身后有猛力袭来,揪着发丝粗鲁地将她拽起。那些人穿着黑色布帛制成的长袍,从头顶到脚尖都裹在里面,唯余双眸攫着她,要把她抽筋剥皮。
行走的黑色棺木把她层层围住,他们身后是不晓事由的村民,正透过人群的缝隙朝她指点。
质问声涌过来,把她压进深水,行动阻滞,呼吸困难。
他们说,这姑娘长得样貌干净,不像是会做腌臜事的卑劣恶人,也真是想不到,她居然能杀死一个身强力壮的小郎。
不过一瞬,所有唏嘘沦为确信,他们凿凿定论,跑到这么偏僻的村子来害人,真是恶心,更是晦气。
为首的黑衣人揪着她转身,像在展示方才捕获的弱兽:“小小年纪,心思歹毒,足叫人惧怕。”
“一派胡言!我与人有约才到的此地,根本不可能杀人,”她挣扎着,要爬出陷阱,声音在触及地上那团影时变得哀戚,“求你们了,救救我的朋友,救救他——”
声讨的潮翻成巨浪,无人在意摇荡小舟,她被轻易掀覆。
黑衣怪物还说了什么,她早记不清了,她被关进不见光的地库中,像个真正的有罪之人。等她适应了黑暗,门又被掀开,刺目日光中,熟悉的身影被推搡着塞进来。
是于嘉越。
陌生的闯入者给村庄带来了灾难,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罪魁祸首在黑暗中共度了不知几日,终于守来光明。
他们走在路中央,相互依偎,融成彼此的眼。
沿途的人紧着他们看,用目光剜过来,直至一处空旷的墟场。
墟场四周挂着连绵彩绳,上面依稀能看见墨笔字迹,仿佛盛典在即。墙根下再往里,燃着圈红烛,正簌簌落着血色泪滴,堆在地面上。正中的位置是柴木堆起的篝火,燃动碎响间,黑烟窜上天际,像升腾而起的幽魂。
两人走在人墙以内,直直通向正中的火堆,无处可逃。
后来的事,薛漫天一直试图将它们模糊,擦除。
黑衣人摇身变成黑褂方士,围观的人都得尊称他们为至尚的天师。黑褂方士手持金盘、银铃,绕着二人跳跃、挥舞,用声和光筑起铜墙铁壁,誓将可恨的妖魔驱离无辜村野,拯救苍生。
那些日子,她情愿臣服于黑暗。
或许,永远被关在那间屋子里,当个畏光的蝼蚁也是种不错的活法——当这个荒谬的想法划过脑海时,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们必须逃出去,不论还要忍耐多久。
于嘉越总护着她,视那些斥责为虚物,因此,他被村里人视为更恶劣更不知悔改的禽兽。薛漫天精神混沌,却也清楚,若是没有他,她早就撑不下去了。
她暗下决心,要报恩,要拯救他。
长久的等待之后,机会的曙光终于临幸。
通向生机的门被叩响,声调陌生,能确定的是——门外不再是从地狱来的黑褂使者。
陌生来客很快被发现,尤其是在这方一早就被纳入领地的小村落中。来人立马被团团围住,诘问逼近,薛漫天绝望地预见他也踏上重复的绝路。
情势却在那一刻急转,胜负的衡器滑向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方向。
来者不仅一人,也不仅匹马只轮。群聚的甲胄小吏将屋舍围住,铁器在撞击间发出嗜血的厉声,让人无端发抖。
连激烈的打斗都被省去,小村落很快被兵吏占据。薛漫天借着前些日子除魔时藏于靴内的碎瓷片,划断捆缚门闩的粗绳,亲手推开噩梦的门。
一切却不如想象中顺利。
薛漫天落在后头,忙乱地跑动间,突然就找不见于嘉越的身影。她跌跌撞撞地往印象中来时的方位使劲跑动,一刻也不敢停。
最后的最后,等着她的是林家爹娘绝望颓丧的眼,抽走她不多的血肉。她只记得他们唇齿翕动,似咒骂,似痛哭,她只懂埋首躬身,像凋残折花,任人采撷。
往后,她再没见过于嘉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