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星系》鱼吃雨

78、78

　　大姐反应有些大，陆凡星去看荀宇，后者表情不变，这一切都是他意料之中的。
　　荀宇又问：“谭小雪。”他加重了一点语气，“就你婆婆说的那个女人，她和闻信，在市里有一套房子。”
　　大姐莫名其妙。
　　“闻信和她相恋长达3年，一起买了一套房子，但其实谭小雪出了首付并且承担了三分之二的房款。在结婚前一个月，她第一次来到这里，就在你们家隔壁。”
　　荀宇说这话的时候表情认真，眼镜在明亮的屋子里反透出精光，好像是要看透人。
　　“她被闻金花算出克夫命。她很紧张，可是未来的丈夫和婆婆就站在她的身后，闻金花要她‘洗身子’。”
　　这个词最终还是说出来了，陆凡星能看到大姐的脸色明显一变，不是震惊不是愤怒，而是有一些伤感？
　　荀宇却不给反应的时间，继续说：“‘洗身子’是这一代都流传的女人驱邪方法，闻金花当着谭小雪的面说了她是‘狐狸精转世’，身后的婆婆表情严肃，伸出手抓在她的肩膀上。”他说着还配合伸出手抓住了茶杯，浓茶的香钻进鼻子，水雾氤氲在眼前，模糊了他的镜片。
　　荀宇很缓慢地喝了一口茶。
　　哒地一声又放回了桌上。
　　“‘如果你真的爱我儿子，就做吧。’婆婆的声音从而后传来，谭小雪同意了。因为她觉得她‘爱他’。”
　　大姐眼睛睁了睁，荀宇镜片上的水雾缓缓化开，镜片清晰许多，他的眉眼就直勾勾地看进她的眼睛。
　　“只要‘洗了身子’就能嫁进来。”

　　.
　　“你...你究竟想说什么？”大姐驼弯的背渐渐直起来，常年劳作的年轻身子已经开始显出臃肿和松垮，毛糙的发丝落到脸侧，双眼凹陷进去，盯着人的时候好似能流出血。
　　荀宇看着她，“我希望你能向记者揭露这些害人的陋习。”
　　陆凡星张了张口，他插不进去话，就只能认真地观察大姐的神情。
　　“我不愿意。”大姐说，“这个村外来的媳妇都被洗过，你找别人。”
　　“谭小雪一直到闻信死前，她都没有拿回钱和房子。”
　　“......”
　　“城市和乡下有些不一样，城里人会上法庭会找娘家人支持；乡下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是‘卖出去’的人。”
　　陆凡星眉头一皱，伸手抓在荀宇的手臂上。
　　“人的命，人的尊严，绝对不是一场买卖。”荀宇反手抓住陆凡星的手背，没用力地把它推下去，“你是自由的，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陆凡星咽了咽口水，他已经不敢去看大姐的表情了。
　　荀宇说话太直接了，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得到。
　　可下一秒，他听到了低低的呜咽声，一阵一阵的，像是某种兽类落入陷阱里舔舐自己伤口那样哭着。
　　大姐两手贴在脸上，手背上是一道一道冻伤留下的伤疤。
　　荀宇不再说话，和陆凡星一起安静地等她哭完。
　　十分钟后，大姐的脸抬起来，眼睛泛着潮红，“我...我没办法，我在那边会死，这边也会。”
　　陆凡星惊讶地眨了眨眼，开口：“什么意思？”
　　“我老家是先莫村的，我是被拐卖过去的，到那边的时候才13岁，我天天被我爹打，我受不了了好几次想死都被救回来。”大姐攥紧拳头，“18岁的时候有人来村里要老婆，我爹把我送过去，收了彩礼。我不想嫁，但没办法，我只有这个方法可以离开那里。”
　　“那个老太婆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就管我叫‘狐狸精’。”大姐苦笑一声，“只要把不好的东西去掉就行了，可以逃出去。”
　　她忽而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过去，看上去是看着对面的俩人，实际上她看地没有目标。
　　“我从来没有自由。”
　　陆凡星第一次有这种感受，这种感觉很像是脚底长出了奇怪的毛绒，它挠着脚心，酥麻的感觉从脚底蔓延到头皮，他稍稍弯下后背。
　　荀宇伸出手，手掌贴在他的后背。
　　陆凡星转头去看他，后者应该也感到那种来自命运的悲戚，眼眸半垂着，手掌一下一下地轻抚着。

　　.
　　跟着警察的记者是平城电视台的，外表看上去很年轻。
　　荀宇找到他，和他交谈了快半小时，前后又有警察也跟着进去。
　　陆凡星坐在大姐家的二层，静静地看着楼下，心底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拿出手机，按亮屏幕又熄灭，来来回回。
　　等荀宇上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椅子上头靠窗边的墙壁睡着了。
　　荀宇松了口气，走上前，轻轻拿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楼底下声音不断，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偶尔会有人进进出出，扛着设备的相关人员挤满了院子，和警察一起表情严肃。
　　整座房子都安静下来，乡下的房子很薄，说话的人声音很轻很慢，荀宇闭上眼睛，倾听着它们。
　　采访结束的时候，老太太声音大而尖锐，在家里砸了椅子和花瓶，警察慌乱地拦着，中年男人从篱笆后面跳进去，挥着拳头把机器打掉，被按在地上嘴里头骂着难听的话。
　　陆凡星醒了，他静静地向下看。
　　“这样对吗？”他说。
　　荀宇看着被护住的大姐，垂眸不语。

　　.
　　“我很讨厌自己是个女人。”
　　审讯市里，谭小雪就着白光，指尖轻轻滑过报纸上那道硕大的标题。
　　对面的女警的目光从屏幕后抬起来，安静地看着她。
　　三个女人都听见了来自于静默深处的笑。
　　谭小雪往后轻轻靠在椅背，她抬眸，漂亮的五官在张扬和叫嚣，“我要见陆凡月，可以吗？”
　　红霞漫天，层层叠叠的云被割成一片一片的白色，被天色染成火一样的颜色，浓烈的光慢悠悠地变得柔和，钻过密密树冠，洒在“平城监狱”四个大字上。
　　门外边站了十来个警察，观察室里负责案件的刑警表情严肃，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玻璃之后相对而坐的俩人。
　　夕阳攀爬上顶上的小窗，把陆凡月包裹在里面。
　　她稍稍抬眼，发丝从耳后滑落，坠在脸颊上，映出真假难辨的发丝。
　　“我是谭小雪。”对面的人开口。
　　陆凡月静了几秒，“我是陆凡月。”
　　“你好。”谭小雪又说。
　　陆凡月和观察室里的人都惊讶了一瞬间，他们有些猜不透谭小雪突然要见陆凡月的意图，但这可能会是重要线索，他们再次把注意力放在谭小雪身上。
　　“你好。”陆凡月回应她。
　　谭小雪笑笑，她长得漂亮，身材纤细，因为做的是前台工作，她骨子里透露出来的就是漂亮俩字，她头发规整地束在脑后，流苏耳坠在光映下闪出碎光。
　　“我和闻信，6年前认识的。”谭小雪眉眼柔和，但此刻她笑起来有些让人不寒而栗的错觉，“当时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但他实际上更爱他的家人，两年前我和他差一些就结婚了。”
　　观察室里的人眉头越来越紧，记录员的手有些颤抖。
　　“我知道他死了，我的心情说不出来是什么。”她偏了偏头，指尖轻轻滑过自己的耳尖，“好像不是很开心，但也不是不开心。”
　　陆凡月表情从镜头里看很平静，淡色的眸在橘色的光里透出亮。
　　“当女人真讨厌。我父母就希望我嫁个好人，然后就完成他们的心愿了。”
　　“闻信爱你吗？”谭小雪话锋一转。
　　陆凡月眼睫一颤，干燥的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为什么杀他？”谭小雪又问。
　　“她在说什么？”观察室里的刑警插着腰，从谭小雪进去就没有松开的眉头此刻能夹死蚊子，他抬了抬手，“把她带......”
　　“他打过你吗？”
　　刑警的手指一顿，他猛然转过头去看。
　　陆凡月扯了扯嘴角，“他打人很疼。我父母在13岁那年就没了，能打我的只有债主。我25岁遇见的他，满口甜言蜜语，很体贴，在他和我结婚前的那一年里他对我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外头的光淡了，深色的橘色淡成了一道一道透明的蓝色。
　　“我有一个弟弟。”陆凡月脑袋抬了抬，直勾勾看进谭小雪的眼里，“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在闻信出现之前。”
　　“他出现之后，我以为我可以歇歇了。”陆凡月表情有些抖动，“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打扫伺候，这些所谓妻子的责任我都做了，可是婚后半年他开始打我。”她抬起自己的手臂，因为手铐的缘故，她用力地把手指伸过去，皮肉留下一道深深的红痕，衣袖只能退开不到3厘米。
　　她干脆换了另一种方式，她俯身在桌板上，解开衣襟的扣子，露出了脖子下边一截皮肤，灯光很暗，青黄的痕迹却异常刺眼。
　　“太疼了，我身上这样的淤青还有很多，多到数不清。太疼了，真的太疼了。我杀了他，因为我忍不了了。”陆凡月吼出来，她发了狂地砸在桌板上，发丝散落下来，整张面孔都变得狰狞，“我他妈讨厌他，他这个人渣，不让我离婚，所以我要杀了他！所以我杀了他！”
　　门外的警察抓住门把，但突然被人拦住，他们抬头一看，得到指示又松开。
　　谭小雪看着她，很平静的脸庞，眼眶里突然掉下了泪。
　　陆凡月一直叫喊到哑了声，手腕上被金属撕扯出了血丝，她大口大口地喘气，贴在脸颊的头发一阵一阵地抖动。
　　所有人都静下来了，空间好似瞬间缩小了好多倍，黑色的深渊吞噬到只有她们相对而坐的桌边。
　　谭小雪站起来，她一脚踏在了深渊，一脚越过它。
　　她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陆凡月。
　　陆凡月还在喘气，她感受到来自后背轻缓的拍打，她疲惫地吐出口气，耳边传来一声很轻的“谢谢”。
　　“什......”“砰！”
　　审讯室的门被猛地打开，撞在墙上震颤出尘埃在光中飞舞。
　　陆凡月瞪着眼睛，脖子上的刺痛此刻才猛然窜上神经，温热的液体滑进衣服里。
　　她放低下巴，看了看被血浸湿的胸口，又看了看被按在桌子上的谭小雪，看到她手上沾血的耳坠泛着诡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