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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碎玉奉君子(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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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静默之中,昏暗的楼梯口处突然传来木梯被踩的“嘎吱嘎吱”声。
碎玉楼的楼梯建在楼室内部,应当是有人被响动惊醒,找了上来。
白庭立刻熄灭“指尖之火”,将身体藏在阴影中,屏息凝神。
一道人影出现在楼梯口。
那人没带灯,渐亮的天光之下,能分辨出他如若服丧一样纯白素净的衣袍。他长发未束,在寒风中飘散着,就这么梦游似的向这边看来。
白庭愣了一下,余光瞥到小杜在后退。
人影侧了侧头,似乎在辨析声音,接着白庭就听到身后窗户被打开的响动。他心里生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一回头,小杜竟站在已经敞开的窗边,同他告别似的挥了挥手。
青年笑着,没出声,但白庭接收到了他的信息:
“后会有期!”
他翻了下去,如同一只轻盈的鸟儿。
在白庭微微错愕的间隙里,清冽如冷泉的声音竟在他耳边突兀出现:“先生?”
白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对方呼出的气仿佛是冷的,轻轻扑洒在白庭后背,让他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快躲!
白庭仅用半秒就做出决定:右手拢进左袖圈住隐秘锁链,整个人瞬间原地消失。
几乎在同一刻,白衣人向前做出拥抱的动作,他扑空了。
大概是因为这一抱过于用力,扑空后白衣人趔趄了一下。他伸手扶住屏风,保持着前倾的姿态,发丝几乎贴住了白庭的鼻尖。
“先生?是你吗?”
白庭放缓呼吸,怕惊扰到对方似的,慢慢向后撤去。
一个猜测渐渐浮现出脑海。
他在提示视频里见过这个人的背影。能在这时出现且表现出熟悉顶层的样子……来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真相似乎串联了起来,白庭又想起卖糖瓜的老人说的那一段话,楼主把他错认成了谁?教书先生真的是失踪了吗?
白庭漂浮着,拉远了他同楼主的距离。
从他连上锁链开始,一个30分钟的倒计时就出现在了他视线的右下角。同时,他变得像在个人空间里那样轻盈,身随意动,甚至能直接穿过屏风。
白庭观察着碎玉楼主,他还穿着视频中的那身单薄白衣——这也是白庭认出他的原因。
凭借着微弱的光,他发现对方一直在侧耳倾听,那双眼睛似乎有点问题,茫然地睁着。
他看不见?
怪不得没有点灯的位置…
“您还在怪我吗?”
楼主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白庭不由自主地联系到了视频和糖瓜老人的说法,心想,不会真是楼主杀了那位教书先生吧?
“先生,您能听得到我说话,对吗?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本打算在葬礼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白庭听不清,凑近了些,去不料楼主要抱住什么似的,突然再次向前一倾!
他理所当然地再次扑了个空,直直撞在屏风上。白庭也被惊了一下。
屏风被楼主撞得晃了晃,堪堪停稳,他扶着屏风边缘,直起身子,慢慢摩挲上面的绢布。
他仿佛认清了什么事实,自嘲一样笑出了声:“您还是不愿意原谅我啊。”
白庭盯着右下角的倒计时,纠结要不要现身,从楼主嘴里套取信息。
有些危险…但他有欲望之火和隐秘锁链,倒不怕逃不走…这可是个好机会,错过了就不知道何时能再见到对方了……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阳光从小杜刚才离开的那扇窗斜射进来,照亮了楼主半边美如冠玉的脸。他仿佛整个人都快碎了,衣摆皆白,层叠出淡素而哀凉的花,长发如墨,唇如血,双目呈暗淡空洞的灰色,竟连一丝光也照不进去。
白庭动摇了一秒。
而就在这犹豫的片刻间,颠倒世界竟然降临了。
周围的屏风在感官上向他远去,世界又碎散成了之前那种混乱的样子…不对,混乱更严重了,被扭曲的好像还有其他东西……
面前的楼主好像也和他隔开了无穷远的距离。他原本微微侧着头在倾听什么,此刻却抬起双眸,好似遥遥相望,视线焦点挪移,竟然牢牢锁定了白庭!
楼主缓缓地、勾起一个得偿所愿的笑容。
不可能…不可能的,就算他能看见,有隐秘锁链在,楼主也不可能发现他…
白庭没来由地心慌了一下,那一瞬间身体比思维反应更快,他飞速向后飘去,穿过了身后的屏风。
他应当只穿过屏风的,可却好像在时空纷乱里穿越过了更多事物,又好像什么也没穿过。天光乍亮,惠暖的春风吹拂在脸上,他不知怎的向前一倾身,大半个身体都探出了窗外。
窗外有风,好高…远远望见碎玉楼底下的青石板,灰蒙蒙的一片,雪竟然都化干净了。
身后突然伸出来一双手臂,环抱住他——力道大得几乎能让他窒息——将他带离了窗边。
楼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惊慌的、错愕的:“先生?”
不对…白庭侧头,看到一身浅青色衣衫的青年。他径直将目光越过自己,定定望向自己险些跌出去的窗下……他能看见?
拥抱住白庭的手又凉又湿,颤抖着,似乎出了冷汗。
青衣楼主凑近了些,将白庭抱得更紧。
“您想从这儿跳下去?我不过是松懈了半日…”
他沉默了,又喃喃自语:“这么高…会死吧…”
不对不对,楼主怎么能发现他…白庭将手拢进袖子里一模,左臂上空空如也。
“你…”他回过头,余光好像瞥见墙壁上挂着的什么东西,但只说出一个字,就迟钝地眨了下眼睛。
现世的记忆如同涨潮时被埋没的沙滩一样渐渐隐没在思维深海之下。不可能属于他的情感和思绪浮现在眼前。白庭没有任何停顿地做出了以下动作:
他安抚性地拍了拍对方冰冷颤抖的手,接上未尽之言:“…不要害怕。”
他最出色的学生,亦或者拘禁他的罪徒,正在拼了命地挽留他,如同挽留一个注定会醒来的梦。
“不怕。”白庭安静地重复,“还记得吗?先生教过你。既有相见,便一定会有离别。自然之理恒常不变,是人是妖都改变不了的。”
这个可怜的孩子将头紧紧贴在白庭的肩膀上,后怕得浑身发抖:“我不要什么自然之理,我只要先生…”
白庭只是安抚他。
更长久的沉默之后,楼主突然低声笑了笑。他更紧得抱住了怀中人,声音里渐渐透露出几分偏执:“总会有办法的。”
白庭预感到有什么将要失控了,可比起恐惧和慌乱,他只感受到浓重的悲伤。
思绪在脑海中飞速沉寂,他在下一瞬间找回了自己的意识。目光渐渐凝实,回过神的白庭双眸里只剩下震惊!
他还在碎玉楼,可是这里又好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碎玉楼了。
光影在片刻里错乱,他又坠入了颠倒世界,穿过无法形容的距离,来到碎玉楼不知何时的盛夏。
过高的楼层令盛夏里常听到的蝉噪声都显得遥远。白庭斜靠在床榻边的墙壁上,另一人手中则蜿蜒着一条细细的锁链,在他的脚踝处对比。
这次白庭用了更短的时间就清醒过来,下意识地缩了缩脚。
他床边坐着的人眉眼低垂,是很温顺的样子。
“委屈先生忍耐这条链子这么久。今晨那玉雕的双足便做好了,上午取足,下午便可为先生换上了。”
隐秘锁链还是不在身上,楼主手里的那条有些眼熟,但和他的却不一样。白庭不动声色环顾四周,窗户已被封死,门虚掩着,可惜就算逃出去也没有向下的出路,唯一的楼梯倒是能走,只是那个方向必须得绕过楼主,且不能被他抓到。
白庭听懂了他的话,沉默了一下,说:“你打算砍掉我的脚?”
他仰起头,很急切地回答到:“不会疼的,我做足了准备……”
白庭没有吭声,楼主缓缓问:“玉做的双脚不好吗?还是说,您不喜欢玉?”
他放下了手中的锁链。
楼主今天本来就是为了撤掉它。
白庭看准机会,翻身下榻,在对方慌乱起身的一瞬引燃“欲望之火”,向楼梯口极速冲过去。
火焰呼的一声燃了起来,楼主迅速被吞噬。
还能用!
白庭心里悄悄宽慰。
“欲望之火”的正面效果会以生物的欲望为燃料,在短时间内消耗其最强烈欲望的10%。燃烧时间内,该生物会停止一切攻击行为,持续时间30秒。
如果这时楼主想要强行取走他的双脚,或者为了阻拦而攻击他,就会被静止30秒。这是白庭给自己争取的宝贵逃生时间。
他在脑子里飞速回忆碎玉楼周边的房屋分布,思考一会儿该向哪个方向跑,沿着楼梯猛冲下几步,竟听见身后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
白庭瞳孔骤缩。
他不应该被困在原地了吗?不对…如果楼主还能行动…难道说,他没有攻击意图?
没有攻击意图…
白庭转过了身。
“欲望之火”燃烧带起的红色火焰,让楼主周身弥漫着一层红雾。他的轮廓在红雾里变得模糊。
“先生?”他向下走了几步,发觉白庭不动了,他也紧跟着停下,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潜藏了希冀,还是莫大的惶恐:“您又要走吗?”
白庭的脑子很乱。如果没有攻击意图,为什么要砍他的脚,更重要的是……还跑吗?
他好像被迷惑了,在以一种非人的视角审视他和楼主的关系,某些不应该被回想起来的情绪瞬间充斥进了他的脑海,让他记起来:凡人躯体的一双脚同面前的存在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
这竟驱使他向对方走了一步。
楼主的眼睛整个都亮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来,紧紧抱住白庭。他甚至不去询问先生刚才所作所为的意图,似乎只要白庭愿意向他走一步,已是莫大的恩赐。
白庭被他揽着,放空了目光:“我…有点困惑…”
系统为什么判断不出来攻击意图?楼主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感受到的那些情感…又是从哪儿来的?
在他困惑于这些事的同时,更多更久远、更古老的疑问,一同涌了上来。
空茫而广阔的黑暗,遥远的闪烁的星辰,规则,悲哀,还有那个深深低伏下去,庞大而痛苦的灵魂……
……祂为什么要这样做,是自己忽略了什么吗?
莫大的困惑如同瀑布,冲击着白庭的神经,让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听到锁链拖拽的声音,好像有无数相似的场景与此刻交叠了起来
他是清醒的吗?是在回忆,还是在做梦呢?
红雾里,楼主的眼睛像一对剔透的黑曜石,仿佛要把他整个人吸进去。那吞噬人欲望的火焰也蔓延到他身上,凉凉的,让他的思维缓慢得如同凝滞的死水,渐渐不再有波澜。
光影交错,世界再次变得混乱。一俯一仰间,白庭扶着着窗户重新站了起来。
颠倒世界像被惊醒的梦那样突然消失了,白庭左手腕上的银链不知何时散开,不再是首尾相接的环。
寒风从窗口吹进来,窗外一望无际的雪白。
下一秒,白庭捂着脸痛苦地蜷缩到窗台的阴影下。
他竟然开始…畏惧光了,
………
清理过白雪的院子里摆上了宴席,从四方赶来吊唁的宾客在今日才算是应邀入席,与楼主一同完成封棺仪式。
碎玉楼主还未到来,桌面上只上了些瓜果酒水之类的小食。或许是因为凭吊之人早已逝去九年,宾客们并没有多少悲伤,坐满了人的庭院此时也闹哄哄的,推杯换盏间,白庭注意到无数各怀心思的交流。
其中几道目光扫过他,带来火辣辣的痛感,正是来自于训练员的窥探。
他坐在席上,有些心不在焉。
每次召唤“欲望之火”都有30%的几率触发负面效果。在极度畏光的状态下,白庭只记得自己拼了命地往黑暗里蜷缩。等他再度清醒过来时,碎玉楼顶只剩下他一个人,隐秘锁链的有效时间也只剩下16分钟。
白庭将手拢在袖子里,摩挲左手腕上缠绕的锁链。
…所幸他那时记得连上锁链隐身,可是下一次呢?再遇到没法应付的危险,他还是会召唤欲望之火自保,那时要再触发负面效果,他还有机会躲起来吗?
白庭没想到系统为了让他的表现符合“畏惧”的判定,竟然会强制改变他的行动。如果召唤欲望之火就意味着丧失行动力……难道他以后再也不能用这项技能了吗?
得想个办法减轻负面效果的影响,或者降低它出现的概率……白庭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个青衣坠金饰的人身上。
他该寻求“幸运之神”的帮助吗?
小杜的位置更靠近主位,离白庭稍远。他此时正一条腿踩在案上摇动签筒,宽阔的袖子扫落了一推瓜果酒水,竟也没有一丝脏污染到他身上。他边上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眼睛紧紧盯着那些上下舞动的竹签。
白庭看这架势,就知道他又控制不住同别人玩起了抽签游戏,又看到锦衣公子抽出签子后突然暗淡的神情,心想约摸是小杜又赢了,无奈叹了口气。
“你还信他?”
白庭旁座的青年突然出声,他侧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是他!不对…他怎么会在这里?
碎玉楼顶,昏暗的火光,奔涌而出逐渐冷却的血,一具死尸。
伪装成糖瓜老人的年轻人应该死了才对,他怎么又坐在这里了?难道这又是一个戴着假脸的?或者说当时那个死人另有真面目?还是…假死?
白庭心里瞬间冒出一连串疑问,旁边的年轻人已经换了身衣服,脖子上也没有任何伤口。他看着小杜,继续说:“那妖物找上你们的时候,他倒是能抛下你自己走了。怎么,就这样你还愿意相信他?”
对方把目光转回到白庭身上。
他不是训练员。
白庭瞳孔一颤,收回了目光,端起酒杯抿了抿,缓缓道:“你想让我相信你?”
他清楚发生在楼顶的事,应当是原来的青年无疑…他是假死的吗?为了骗过小杜?
“你一来碎玉城,他就自己凑了上去,”青年人眯起眼睛,“这一路过来,你就没怀疑过他?”
…怎么可能不怀疑?
白庭没有回应,垂下眼帘,收敛了其中的情绪。
小杜身为训练员,被他注视时却连正常人会带来的刺痛感都没有。来历不明,对他说的话也不辨真假。他只知道他们同一阵营,可对方真正的目的他也一无所知。
如果不是小杜发过誓绝对不会害他,他也不会忍受到现在。
可是……他或许不该相信小杜,那就该相信面前的人了吗?一个突然出现,也有算计他前科的陌生人?
白庭将目光依次掠过青年人,小杜,还有不远处的碎玉楼。
若要评判唯一该深信不疑的事,他在碎玉楼顶屏风间穿行的几瞬似乎更有可信度。尽管当时的思绪现在已经很难回忆起,但他点燃欲望之火的那一刻,楼主确实没有停下不是吗?比起这些空口无凭真真假假的人,他没有因产生攻击性的欲望而停止行动,可太应该被信任了。
白庭摩挲酒杯,玉制的杯子清润温和,如同寒冬过去每一缕惠暖的春风。
【世界规则4:污浊世界之中,同伴和相似的立场并不意味着可信。】
也有可能,谁都不该相信。
他笑了一下,给出自己的答案:“我不可能完全相信任何一方,更不可能因为你一句话就改变自己的决定。”
他倒是没有选错路的顾虑,毕竟自己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就算只是因为好奇,和小杜结伴同行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白庭接着说:“如果取信于我是你的目的,那不妨先向我展示你的诚意。在得出最终的结论之前,我并不会改变现有计划。”
“这就是你的选择?即便会导致很严重的后果?”
更坏的结果…白庭想不到比通关失败更严重的后果。如果无论如何也不能通关,当一次经验总结也不错。
于是他回答道:“我不在意。”
年轻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既然这样,明日正午封棺仪式,你若是能混进下葬的棺材里,我自会向你展示诚意。”
…竟然在这里和支线任务连起来了。白庭略一颔首,不再言语。
临近正午,碎玉楼主终于在无数期待的目光中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一身缟素,白玉冠,与白庭第一次见他时相比有精神了多。可惜那双眼睛依旧是无神的,只空茫望着前方。
楼主先说了些场面话,感谢各位能参加仪式、感念师恩、深切悼念之类云云。他的语速并不快,每说几句就略微停顿一下,好像在辨别在场宾客的反应。
白庭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呼吸。
接下来他又讲了讲这几日的安排。与别处习俗不同,楼主计划先宴客一日,明日送葬,后日再宴一日。接着,他便入了席,宣布开宴。
白庭不知道这样的安排有什么深意,他看了看会上的宾客,尤其是那些神态各异的训练员,猝不及防和小杜对上了视线。
对方将手撑在案几上,坐没坐相,对他笑了笑,无声做了个口型。
“跑”
白庭心弦一绷,急忙传递消息:“你什么意思?”
那个和小杜抽签的锦袍公子猝不及防大叫一声发起狂来,抽出腰间的长剑就捅死了他旁边的人,那人抽搐着倒下,一时间流血不止。
旁边有人爆发出尖叫,也有人只是愣愣看着,不敢上前阻拦。直到锦袍公子又捅死一个人后,人们才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四散奔逃。
杯盏被打翻在地,食物和酒撒到到处都是。小杜闪身到白庭面前,拉住他就走。
一片混乱之中,楼主端坐着,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边喝边面无表情地观赏这一出闹剧。
那双眼晴原本只是无神地游离,却在白庭起身的一刹那,直直“望向”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