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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叩金梁(九) ...

  •   王修刚心中挂念阿芷,驾驶着小船来到越王陵边上的水道之时,几乎激动得已经握不住船桨了,溅了自己一身水。

      在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和她赔罪,白色的像是少女裙摆一样的杜若花重重地堆在船尾,任何一个姑娘看到这样的鲜花,脸上都是会露出那种笑容的。

      他伸出自己的手碰了碰船尾一朵看起来已经有些蔫了的杜若,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皱了皱眉,心说原来今天是母亲的忌日。

      这些日子奔波忙碌的辛苦他也是知道的,于是早早地就将祭奠母亲的那些贡品准备好了,现在终于也是派上了用场了。

      船尾的杜若划开一阵水波,朝着前方的越王陵而去。距离越王陵三山之隔的青竹坡背后,山北水南之地,安葬着他的母亲——周氏。现在是秋气正浓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王修想到了母亲最后陪自己度过的那一个冬天。

      母亲的手冻得像是萝卜一样坚实,十个手指全部肿了起来,躺在土床上面脖子肿得连头也转不过来,只能用余光看着王修。他看着母亲这样困苦的模样,于是牵着阿芷已经冻成烂柿子饼的手,走到窗前双目含泪望着她的手。

      周氏一直是在笑的,像是折断冻脆了的萝卜一样,将自己的手抬起来放到空中,微笑着对阿芷和自己说道:“娘现在不是很好吗?手指之间有缝隙的话,福气是会跑掉的。你看看,现在是一点福气也漏不掉了。”

      因为饥饿和寒冷而水肿着的右手被阳光照射着,手背上面还有一个凹陷下去的洞,完全不能平复。饿到水肿的人是这样子的,用手指在身上肉多的地方戳一戳,皮肉凹陷下去久久不能复原。

      说完丢不掉福气的话之后,周氏就握紧了自己的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牢牢地抓在手中似的。

      窗台边上一堆泥土中的石兰花盛开了,周氏的那只手垂了下去,被王修轻轻地接住了。

      周氏被下葬的时候,手已经失去了力气,被两个小辈顺平了,穿上阿芷做成的寿服,躺在三片薄木板做成的棺材之中,那双手还是平放在她的身旁,没有呈现握拳的姿态。

      最终还是没有抓住那些福气啊。王修的头上扎着白布条,拉着阿芷烂柿子一样的手掌想着。

      一抔抔的黄土逐渐覆盖了周氏的面容,她逐渐在土地中沉睡。

      母亲不喜豪奢人家的吃穿用度,自然也不喜丧葬事情铺张浪费,因此每次王修去她的坟头的时候,只是烧香,浇一些酒罢了,后来又常常在路上采些野花放到她的坟头之上。

      小船停在了青竹坡一旁,王修带着一顶斗笠跳下了船,走上了山间泥泞的小道。被雨打湿的土地泥泞无比,好几次他的双腿都陷进了泥地之中。子女去孝敬父母,自当风雨无阻,他这次没有使用自己的灵力,都是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完这一条路的。

      半道上面有一个看起来是江湖医生搭起来的棚子,一块墨迹模糊的木牌落在一个水坑之中,王修弯下腰捡起了那块木牌,隐约看出上面的字是“医仙”,他心中感到好笑。

      他只不过救助了一些厚土组织中的人,何以就得此医仙盛名,是在也是令人想不通了。况且,这看着像江湖郎中的摊子,说不定也是借着他的名头在招摇撞骗呢。

      再往前拐一个弯,绕过一座乡绅建造的大坟,马上就可以到母亲的坟头了。一年前,王修已经在母亲的墓上种植了众多的石竹花了,石竹花虽盛,自己与她终究是天人永隔了,再多美丽的鲜花也不能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了。

      那天他和阿芷为母亲敛尸的时候,用热水洗了好几遍,才将母亲手上指甲缝中那些黑色泥土的碎屑洗掉了。那几日他内心忧虑,疏于管理,放在周氏床边上的石竹花就枯死了。现在种植再多的花朵,只能补救,不能再挽回一些什么了。

      家里面的破碗周氏都是要继续用的,她实在太过节省了,就用手堆了一个土堆放在床边的窗户旁,等土干燥的时候用手拢一拢土,就这么养了石竹花许久。是儿子不孝,连这么一点小东西都守不住。

      想到此处,他的眼睛就湿润了,一时间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雨水。

      先前在青铜神树一役中的时候,与他结契的那条千年古人参受到重创,此刻还在他的灵台世界中休养生息。这个时候灵台之中出现了一丝微弱的波动,王修怔怔地停住了脚步。

      这些千年灵物的寿命是极长的,人类短短的寿数与之相比,不过沧海一粟,但是父母亲情,到底只有这么一点时间罢了。

      雨点打在他背后的箱匣上,近乡情怯之心悠悠,思念母亲之心沉沉,不知为何,他方才竟然一直忽视了混合着金铁声音的雨声。

      这样的下大雨的日子也有人来安葬自己的亲人吗?不过现在这个世道,什么样的事情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他有些迟疑地想着,最终绕过了一座小山坡,走到了葬着周氏的青竹坡跟前。

      他睁大了眼睛——方才那些金石之声是从周氏的坟包前面发出来的,几个穿着黑衣劲装的人正站在坟包前,用铁铲挖掘这坟包上面的泥土,坟包上面的石竹花已经全部被翻进了土中,鲜艳的石竹花瓣衬得黑色泥土中的一截白骨格外明显。

      有人......有人在掘他母亲的坟墓。

      草叶与泥土混合的气息飘进王修的鼻子中,他感到背上的东西有千钧的重量,双膝一软,立刻跪倒在了那片泥泞中。为了赶路,他甚至只在路边的果树上摘了两个野果,此时胃中发酸,头向下,反胃的恶心感觉更加明显。

      几个举着铁铲的黑衣人看见了他,手上的速度都加快了。跪在地上的王修清楚地从那些金石之声中分辨出来骨头断裂的声音,虽然此刻他已经委顿在地,但是又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阵力道来,朝着几个黑衣人中间穿过去。

      只见一具惨败的骨架孤零零地躺在坟包之中,明艳的石竹花瓣被雨水刷洗过之后,更显娇嫩,像是刚被人采摘下来一样,落在那具尸体已经变黄的肋骨上面。他觉得这不是周氏的白骨,他要上去确认一下,他踩着石竹花瓣走上前去,他跪在那具白骨前面。

      一股极大的自责之情从他的胸中升起来,他跪在周氏的白骨前面,感到自己身周的血液都凝固了起来,就如同凝固起来的冷雨一样。

      他没有注意到,或者说对于母亲的敬重让他顾不得身后的铁铲了,脊柱上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但是他丝毫也没有顾及到,仍旧挪动着自己的膝盖向前爬去,铁铲一起一落,将他的脊背打得皮开肉绽。

      王修的灵台中却是一片清明,此刻人参静静地浮在灵台之中的胶状物质之间,久违地睁开眼睛看着他。这是千万人都想要拥有的顶级灵根,但是就算这个灵根有万般好,又能怎么样呢?

      他不禁感到惭愧起来——这医仙的名头也只不过是多了灵台中结契物的帮助才能办到的,对它过于依赖,自己对于药理的调和应该已经生疏了不少。

      灵根的用处也许并不是很大,厚土组织的目的是想要追寻真实,但是借助灵力来实现这个真实,好像也是一件说不明白的事情。这么一想,他似乎是陷入到一条死胡同中了。他全身的经脉在剧烈的疼痛之下燃烧起来,灵台中冒出浓黑色的烟雾,整个灵台世界都开始碎裂,这已经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了。

      在他身后的黑衣人又是一铁铲打在他的脊背上,这一下子他终于坚持不住了,一阵天旋地转,脸朝下栽进了那个泥坑之中。迷糊之中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声音道:“离大人的计策果然厉害,不费一兵一卒,竟然就将拥有灵根的人拿下了......”

      离诏......似乎是在吴荷身边的那个人,他的眼珠子里面都被灌进了泥水,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人影。只能感受到那些人影在自己的眼前晃来晃去,就像是灵台中那抹黑色的阴影一样。

      灵气在他周身飞速地运转起来,身上的每一处皮肤都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一个人放下自己手中的铁铲,走到他背后想要缚住他的双手,但是一碰到他手腕上皮肤的时候,立刻大叫一声,退后的时候摔进了泥潭中,大声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果然是已经入道了的人,有两下子!”

      几个穿着黑衣的人好说歹说,最终你推我让地将王修绑起来,带走了。或许是因为灵台之中结契之物的失控,他一直发着高烧,偏生每一次昏过去的时候就会马上被背上的疼痛给弄醒,不得安眠。

      虽然眼睛上面蒙着黑布,但是在他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脑子竟然变清醒了许多,感受出来此地是越王陵后面的山洞。巨大的风穴这个时候被连日的秋雨给打湿了,他一个人在风穴之中,有时清醒有时意识模糊,好不容易挨到雨婷之时,有一丝阳光照进洞穴之中的时候,就感到一件事物扑向了自己,一个软软的身体。

      他脑中闪过了千万般可能,颤抖着问道:“是......阿芷吗?”在自己怀中的那个人什么话也没说,两人贴在一起,他感到怀中那人比自己身体的温度更加高一些,自己已经连续几天发了高烧了,怀中小人难道也在生病吗?

      一阵脚步声落在已经湿润的泥土上,朝着两个人逼过来,王修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道:“没想到灵犀界中的这么多风浪我们都闯过来了,竟然躲不掉‘兄弟反目’这一关啊。”

      回答他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有些沙哑:“本来为王者,就只能独自一人走上这条带着沉重的十二旒冠冕,与神交流,听万民之音的大道。一山也注定不能容下二虎,你素有医仙的盛名,已经威胁到了他的地位。”

      王修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大声笑了起来,他还在高热之中,笑声断断续续的,离诏弯腰将蒙着他眼睛的那块黑布扯了下来。王修所做的第一步是低下头去看躺在自己膝盖上面的阿芷,只见她双颊发青,一直在不停地抽搐哆嗦着,像是置身于冰块之中的时候。

      她身上的寒毒发作了,纵使王修的心中有千百般的怨气,这个时候都化作害怕失去她的恐惧,他跪在甬道中,朝着离诏狠狠地磕了几个头,用一种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无论怎么样都好,麻烦你将这孩子的药给她可以吗?”

      见离诏不为所动,他又继续跪在地面上,磕头咚咚有声:“请你,不,求你了!求你救救她!请救一救她!”

      离诏有些漠然地看着地上的两个人,随后转头问着自己身后的那一个高大的男子:“你说怎么办呢?”

      或许是眼前之人的哀求实在太过赤诚,他感到自己耳边那道神谕一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很清楚这声音响起来之后的结果,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将自己的心脏戳成一个筛子一样。

      虽然修士倒了,他也成为了灵犀界名正言顺的领导者,可还是感觉自己日日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立即粉身碎骨,堕入无间道之中。昨日离诏还在和自己神案底下诉恩情,现在已经是形同陌路了,她倒是个放得开的,想到此处,吴荷脑子中那道神谕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他再也难以忍受,但是同时也放不下这许多年的兄弟情谊,靴子在山洞的泥土上面摩擦了许久,才最终走上前去站在离诏的身后说道:“既然如此,就按照你说的方法来吧。”

      虽然两人就在极近的地方,但是离诏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双手脱贫举在胸前,一朵红色的莲花就出现在她的手中。离诏手上那些不知名黑色石块穿成的手链在不停地摇晃着,散发出微光,千叶红莲的花叶舒展开来,跪在地上的王修身体中伸出一根根银白色的丝线,朝着千叶红莲之中飞过来。

      这些事物是修士入道以来使用灵根时,吸取天地间灵气所用的“引灵线”,现在这些线被千叶红莲从王修的身体之中抽出来,也许就说明那灵根马上就会消失了。

      自此,自己少了一个心腹大患,吴荷有些庆幸地想着。他将目光移到了自己身前站着的离诏身上,今天她又穿着黑衣劲装,正是一个英姿勃发的美人儿,若是她能为自己所用的话,那就完事大吉了,只是,眼前这个人他似乎也看不透。

      看不透的人终究是危险的,还有那对看起来像是神仙眷侣似的和他一起闯过青铜神树幻境的人,若不能早日除去的话,这件事情就会梗在他的心头。

      至此时,他不再迟疑,决定在解决掉了王修、陈洗砚和幼青之后,要么让离诏入自己的罗帏之中,放下谋士的身段和气性;要么就立即将她就地格杀。

      与聪明人打交道太累了,他看着眼前脸色越来越苍白的王修静静地想着。这么多年的兄弟之情,在越王陵后面救助名为教书是位躲灾的修士;在伤重之时互相渴饮对方身上的鲜血。

      终究还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再一章应该就可以去五国了~作者我也好开心啊b( ̄▽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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