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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叩金梁(四) ...

  •   陈洗砚与幼青离烽火台极近,此时看见那些从莲花状的塔尖上面飘出去的青烟朝着灵犀界的大阵,或者说是被营造出来的春日幻境上面刺过去,天幕上面出现了像是被烟头烫出来的几个灰色的大圈。

      烽火台上面烟雾缭绕,恍惚之间看起来竟然和终日雨水不停的敛春台看起来有几分相似,陈洗砚眨了眨眼睛,弯腰捡起地上的树枝递给了幼青,轻声道:“抓牢了,带着你下山去。”

      两个人这样互相抓着树枝走路,已经培养出了默契了,看到对方都笑了起来,互相扶持着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去。

      下山的路相对来说好走一些,被太阳蒸过的云气缓缓地朝着上方涌动着,陈洗砚的袖子猎猎地飞舞起来,袖子的一角缠到了幼青的手上,像是一只白鸽似的,蹭着她的手臂。

      两人一路走到了山下,原本调制香料之处早已经没有了王修和阿芷的身影,仅剩下几个穿着粗布衣裳,裹着头巾将装着香料的竹扁放到一旁的架子上的老婆婆。

      陈洗砚朝着其中一个人走过去,想要开口与她搭话,但是老婆婆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和耳朵,摆了摆手,最后又走了开去。

      幼青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倒也不是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东西,方才我在那烽火台上面的枫树之下,感受到了不属于此地的灵气,你说,这不会是那些人要试一试我们的原因吧?”

      她的双眼都识别不了颜色了,因此其他几个感觉就变得愈加敏锐起来,尤其是在触碰到和仙人有关的事物上,更是一下子就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虽然刚才那棵枫树下面仅有一个棋盘,但是在二人离开的时候,树上面的那些枫叶全部都与棋盘上面棋子的方向对应着,这怎能不令人生疑。

      野渡无人,陈洗砚闲来无事,取出那一块传讯玉牌开始翻看起来,他心中虽然也恼怒灵犀界之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想要知道自己和幼青身份的心理,但是转念一想,既然自己心中是一直想要维护天地律法,让各地的春天时长一致的,那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是不是在试探他呢?

      他看着自己身边的幼青,她瘦削的肩膀因为正在急速地走路而一耸一耸的,像极了腮帮子转动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才终于在渡口旁边找到一只无人乘坐的船只,陈洗砚与幼青又是同时开口,两个人互相都是一怔,随后别开脸去。

      幼青对着自己面前的水流,轻声说道:“厚土组织中的人现在已经集齐了香料方子,他们现在应该差不多要发起总攻了吧?”

      陈洗砚于是接上她的话:“现在关押着起事失败之人的霜牢已经被吴荷找到了。知道香料的方子还是不够的,王修也正在制作和十二个时辰里面那些香料房子药性相冲的香料,准备在相同的时辰燃烧这些香料。”

      *

      绞紫花晶莹剔透的花叶上,红色的血液正在顺着花瓣的尖端朝着下方流去,原本盛在花心中那些澄澈的酒液这个时候也变成红色的了。

      林咬碧借着藤蔓缠着林城南的力量,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她绕开了张秋,向着一旁走去,十二破仙裙的裙摆拖在她的身后,就像是海洋上的浮末,被太阳下落之时的晚霞给染成紫色的样子。

      她走得十分决绝,神妃仙子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疲态,这个世界上或许确实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张秋想要上前去挽留她,但是又觉得自己这样贸然上前的话,会引她动怒。最终在不断逡巡的时侯,眼睁睁地看着林咬碧沿着唾玉山下的那些建筑物走过去了。

      唾玉山的山道上面挂着密密麻麻的灯笼,白凤从空中坠落下来,断裂的翅膀将一溜灯笼全部都划破了,残破但是依旧在燃烧着的灯笼从空中落下来,像是陨石碎片一样地熊熊燃烧着,挡住了林咬碧远去的路。

      即使她已经是紫荆一族的家主了,也带着些小姑娘的情态,在平常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也会去整理自己的衣服,但是现在她直直地朝着那片火光之中走去,丝毫不顾自己的十二破仙裙已经烧起来了。

      张秋心中害怕虽甚,但紫荆一族几十年的教导还是催促着她迈着脚步追向了自己的恩师,她将手伸进那一片火光中,轻轻拉住了林咬碧的手──就像小时候林咬碧拉着她走过首阳山的那些密林一样。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张秋没头没脑的,脑子中就飘过了这一句话,在灵犀界中,白玉做成的心是遭不住的,最后只能碎成七八瓣。大概只有瓦片透水又透气的心脏才可以撑下去。

      林咬碧甩开了她的手,后背贴着唾玉山下面的墙面,隔着一层薄薄的火焰与张秋对望着。她的唇缓缓地动着,虽然火焰燃烧着的声音已经将所有声音都掩盖掉了,但是她依然能知道林咬碧说的是什么。

      “你的那块刻着正字的木牌用来破解幻境了吗?果然过于信任某个人是不值当的,与厚土组织中的人交往可要花费一番心力,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得到了什么好处,要这样和别人好。”家主的眼睛像是一面镜子,将各人的心思与野望都映照了出来,张秋松开了自己的手——自己从来都不敢正真地面对她。

      一只蝴蝶扇动着自己的半片翅膀,朝着火光中飞过去,蝶翼上面半大的眼睛与林咬碧的那双眼睛重叠了起来。似乎是受到了火光中传出来的热气的影响,斜斜地朝着张秋飞过来,她心中实在是烦闷,手中枫叶制成的利刃出手,一下子就将蝴蝶划成了两半。

      这一下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出了手……仅仅是因为看不惯吗,还是因为她在蝴蝶的身上感受到了家主那样的压迫呢?

      林咬碧靠在墙面上,等着她用自己的袖刀将蝴蝶割成两半,才缓缓地退到了墙壁所组成的阴影之中。她始终也没有低下自己的头颅,双眼一直充满了冷酷的色彩,像是蝴蝶身上那些保护色一样在瞬间让人感到恐惧。

      此处的车马被众修士家族围得水泄不通,苍旻一族和紫荆一族中的修士虽然势力甚大,但是却被挡在外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进来。张秋呆呆地立在原地,手脚冰凉,这时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连忙转过头去,只见一位袍子上纹着绞紫花的修士站在自己的身后,便是她的师弟月寒。

      虽然是师弟,但是实际教导月寒的人却是早已死在林咬碧手下的宗如洛,他这个时候突然热络起来,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来落井下石的。

      月寒挑了挑眉,轻声问道:“师姐,请问家主大人......”他这来的路上,林咬碧和若木从山上坠落、与先前那样相比大有不同的事情肯定已经传了个遍。方才林咬碧走入那燃烧着的火焰之中,他肯定也看到了,只怕这个时候心中还在不断地猜测着什么呢。

      张秋袖垂下了自己鸦羽般的睫毛,将敛在袖子中的几篇淬了灵力的枫叶收起来,不让他看出自己袖中的杀机。两人客套了一阵子,月寒才点出了在若木和林咬碧被困在幻境中的时候,灵犀界的修士早已人人自危,正准备在灵犀界中央的犀角高地上召开大会,商讨应对厚土和青铜神树的法子。

      他的言语中暗暗指出林咬碧大约是不能出席会议的了,紫荆一族种必须再派遣一个人作为代表,出席大会。张秋自然知道他心中打的是什么好算盘,于是一口回绝了他,用自己都相信的语气镇静地道:“家主绝对会出席犀角高地上面的大会的。”

      唾玉山下面顷刻间就坍圮破败的宫室正在缓缓地燃烧着,林咬碧被火焰织成的屏风挡住了,缓缓地贴着墙垣行走着。一个人的时候倒好了,不用维护那仅有的几分薄面。平日里兄友弟恭,谦谦有礼,不过都是因为这个世家族长的身份在作祟罢了。

      林咬碧轻轻叹了一口气,刚抬起眼睛来的时候突然就有一片燃烧尽的灯笼碎片飞到她的眼睛之中。眼睛之中出现了异物,林咬碧的眼睛竟然湿润了起来,泪眼模糊之间,斑驳的树影和跃动着的火光交织在一起,像是几只开着屏的孔雀横穿过了青石板路。

      那些幻想出来的绿孔雀的尾羽与记忆中淳国绛宫大街后那片围猎场上青色的溪水重叠在了一起,林咬碧的一根手指抬着烟斗,向着身边断壁之上的火焰中一伸,白伽蓝香木的味道飘散在了空气中,虽然这种味道有可以使人平心静气的效果,但是林咬碧的一颗心却突突的跳着。

      淳国多水,但是溪水中流的都是稚水即较小的水流,遇到人工或是天然斧凿制成的河道,往往也很难拐过弯去。此时她心中的思念就像是绵绵的溪流,不断地朝着远方流去,却在那弯弯绕绕的水道上面磕碰着。

      这个时候没有旁的人在这里,她也不过只一个有过去、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罢了。

      大火烧了一夜之后,天光大明,灵犀界第二高峰抿琼峰上面终年不化的冰雪竟然融化了,汇成一股水流绕着厚土组织的第二分舵所在的边陲地带,急速地流动着。

      吴荷弯下腰用手拘了一捧水,放到嘴边尝了一口,属于雪山冰凉清冽的意味一下子撞进了他的心中。二人方才才从青铜神树之中绕出来,身上湿透的衣服在太阳下面一晒,才逐渐干了。

      离诏抱着双臂站在他的身后,手上面捏着一块罗刹海国专用的六爻硬币,无聊之时正准备再算一卦。太阳的光斑落在她手中的那块硬币上,她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怎么的就低头朝着自己的胸口看了一眼。

      黑色的里衣被水浸泡后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了,离诏的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脸骤然从耳朵根就开始红了。青铜神树出现异变,再加上厚土组织这边有些如日中天的意思,原本立场不甚坚定的修士都有想要和他们靠拢的趋势。

      方才在青铜神树之中的时候,虽然吴荷喉咙干得要冒烟了,但是却不敢使用神树上面流下来的水来解决自己的困厄。这个时候竟然品尝到了新融化的雪水,于是心中顿生豪气,转过头对着出来接应他们的人说道:“凿开后山,把山中石穴之中的黄酒取出来,今日以酒酬英雄!”

      这个分舵的名字叫做越王陵,传说是埋葬越王的宝剑龙泉剑之所。吴越之地,黄酒享誉盛名,越王卧薪尝胆数年,即将要对吴国出兵之时,曾打碎数百坛黄酒倒入流水之中,于自己的士兵共饮掺着黄酒的河水。

      离诏这个时候对吴荷刮目相看起来,心道:他心中当真有这样的志向?竟然自比与会稽王勾践?

      越王陵的中央广场上面有一架日晷,厚土组织中的人早已经破开石穴,将石穴里面的那几坛酒围着日晷堆了一。古旧的、已经染上一层浓重的风沙的平台广场上面有数百条水渠,现在里面已经重新充满了活水。

      数千个厚土组织中的成员都已经盘腿坐在了中央广场的水渠旁边,离诏站在远离吴荷但是却能将整个广场的景致都收入眼底的地方,心道:这个池子的样子,大概是之前的那些修士用来玩曲水流觞游戏的,吴荷在这里大张旗鼓......算了,反正也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越王陵广场旁有一棵紫丁香树,罗刹海国有许多关于丁香大阵的传说。海国中的巫女们穿着紫色的甲衣,手牵着手催动古老的丁香阵法,可以阻挡数百万的天兵。

      有这个传说在,离诏在这棵丁香树旁边自然感到亲切,于是干脆两步并作三步爬到了树上,盘腿看着广场中心的吴荷。

      广场中众人的视线却和她的方向根本不一致,原来是一对衣裳松散的人走入了广场之中。厚土组织中人看向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戒备与敌意,那些人看起来也是畏畏缩缩的,根本抬不起头来的样子,除了几个神色跋扈,穿着显眼衣服的人。

      这两方之人敌对的样子如此明显,离诏一下子就猜出来这些看起来十分挫败的人估计是修士。这些人走到了一处狭窄的空地上,挤作一团,神态依旧恹恹的。越王陵上洋溢着一种沉闷的气氛,像是冬天厚厚冰层下面那些涌动的水流那样,让人感觉自己是一直在撞击着冰层的鱼。

      吴荷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景,说不慌乱那是假的。时间长流奔流不停,越王陵上面日晷早已不符合现在日月变化的规律了,因此在正午时分的时候,晷针拖下来的阴影拉得很长,落在吴荷的布鞋上面。

      青铜神树发生异变之后,远在灵犀界边陲的干燥的越王陵天气变化不定,本来是艳阳高照的天气,这个时候乌云逐渐从太阳的一边偏移过去,挡住了大片的光芒,晷针的阴影逐渐变大了,延伸到高台下方的水槽中。

      豆大的雨滴瞬间从空中掉落下来,那种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无数的厉鬼在哭喊嘶吼,初秋的冷雨砸在人的身上,瞬间就将心中那股热气给浇灭了一半。越王陵外部的水边停满了小船,船上面站着数个穿着蓑衣的人,都远远地看着站在高台上面的吴荷。

      一声声咳嗽从那些劲竹一样站着的汉子中间传出来,显得格格不入,阿芷被坐在船头,身上只是草草地罩了一件宽大的蓑衣,两根辫子已经被雨珠打湿了,整个人就像是细杆子的芦苇,在风中不停地摇晃着。

      今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阿芷的父母是一对从坱郁国中叛逃出来的贵族,受到了国家律令的惩罚,这种惩罚施加在了他们的身上还不够,连未出世的阿芷也必须接受这种惩罚。每长大一岁,她身上的寒毒就会变严重一分,是绝对不能淋雨的。

      她的咳嗽声一声声,断断续续的,不断划过越王陵外的水泊,像是一只飞累的水鸟那样,即将要沉入水中了。雨水划过她的面容,带着被她咳出来的血落到木船的船板上面。在两声咳嗽的间隙,她看到了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

      用斗篷将自己整个都遮住的离诏撑着一把伞,站在她的面前,对着已经退开的穿着蓑衣的人展示出了自己手中一块雕刻得十分粗糙的矿石。昏黑的天空中,璀璨的五彩光芒骤然大盛,穿着蓑衣的人都退开了。

      离诏的身后猛地传来扑通一声,女孩子摔倒在了船板上面,她的脚上有伤,不能直接抱着女孩子,于是便将手放到了阿芷的腋下,将她拖进了小船的船舱之中。

      船舱中处处漏水,离诏解开了缠在自己腿上的那些布条——这几日连续浸水,她腿上面的伤口还是没有好全,这会儿擦在上面的药膏已经全部糊掉了,一会儿又得重新擦。她又想起了在青铜神树中的时候,那一个荒唐的吻,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随后冷笑了一声。

      青铜神树上面错杂繁复的树枝就像是一张大网一样,两人走在树枝上面的时候,根本看不到下方有什么东西存在。吴荷背着她走路的时候,两人肌肤相贴,对方有什么动作另一人立刻也会知晓,因此他背着她在走路的时候顿了一下,说是为了稍作歇息,再探查一下情况的,但是离诏却还是注意到了一个用双手划着船的人,穿着白衣,在层层树根的掩映之下穿梭的人影。

      这个人离诏在厚土组织中已经看到过数次了,毕竟他是厚土中有医仙称号的人,每当有什么人身上有伤的时候,都会去找他。吴荷像山,如刀斧劈成一样的坚毅;王修似水,托起了厚土组织中一条条船只,永远是组织中的中流砥柱。

      但是,一方地界也就是灵犀界这样的区域中,十二旒冠冕只能承认一个人的身份,离诏亲眼看见吴荷身上五色的龙气了,便不再多想。那人驾驶着小船往青铜神树的树心去了,似乎还一直伸着自己的脖子在寻找着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离诏心中竟然有一些心疼起这个人来了。神树上面的藤蔓编织出一方绿色的幻境,将她和吴荷都网罗住了,根本挣脱不开。巨大的树根分开流水,就像是横亘在江水之中的三角洲一样,让流水分成千百股,缓缓地流淌而去。

      吴荷和王修似乎也像这样的水流或者说树枝一样,在一处分岔开去,以后的人生从其中一人戴上君王的冠冕的时候就注定流向了两处地方,再也不会有任何的交织了。在最后将要走出幻境的时候,离诏想起来自己似乎主动将吴荷紧绷着的脸扳了过来,随后几乎是整个人都挂在他的脖子上面吻下去的。

      青铜神树的枝条拂过离诏的肩膀,两个人暴露在阳光底下的时候,她骤然间睁大了自己的那双砚台一样的眼睛,用手肘抵着吴荷的肩膀,将自己的嘴唇从他的唇上撤了下来。这样子的亲吻就像是临别之吻一样,在阳光下面的时候,她便立刻就恢复到那个心肠冷酷的离诏了。

      坐在她身边的阿芷还在不停地咳嗽着,然而这样微弱的人的呼喊像是沧海一粟,很快就沉入到水中。吴荷的声音这时候像是金雷那样响亮,很快就穿透了重重的雨幕,离诏在小船上面都听到了。

      小船上面除了她和阿芷,一个人也没有,于是离诏便走到船篷外面,坐在船头摇起了长橹朝着越王陵驶过去了。秋水势大,将重重的淤泥都带到了水面之上,几百条黑背的鲈鱼不停地游动着,几乎要阻住小船前进的方向了。

      吴荷的声音从高台上面传过来:“或许平日里我们曾经兵戎相见,但是此时的确是共同的利益诉求将我们联系在了一起。我没有什么资格替那些被修士侵害过的人做出决定。但是我作为他们其中的一员,可以暂时放下自己私人的恩怨,并且在事成之后不与追究。”

      这一番话中肯异常,并且挑不出什么错来,他是将自己清楚地划分在了受害者之中,但是也并不代替受害者们原谅他们,这样子先前许多追随着吴荷的人便站到了他的那一边,纷纷应和道:“没错,来者都是客,况且修士中的人都是有好有坏的,一锅子全部端了也不太好吧?”

      已经缺了半块角的日晷陪着吴荷一起站在孤零零的高台上面,雨水顺着日晷的边缘朝下落着,吴荷看向了高台下面一角坐着的那些佝偻的修士,修士们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种嚣张跋扈的感觉,他的心中竟然升起了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被这样秋季的冷雨一浇,人们的心中确实会出现一种想要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但是此时那些修士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的,吴荷眨了眨自己被雨滴打湿的睫毛,像孩子体会自己的木老虎或者是小陀螺那种新玩具时候的新奇感似的,体会着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凌驾在众人之上的感觉。

      只是在他的心中出现这个想法的时候,就感到自己头上的早就小时不见的十二旒冠冕骤然间变重,像是一块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头皮和记住上面。他拼尽全力才维持着自己的脖颈不向下弯曲,脑中残存的那一丝成为王就可以凌驾于万众之上的念头骤然间消失了一半。

      秋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吴荷脖子上面的那种重压消失的时候,瓢泼大雨就变成了如丝如雾的小雨,最终停歇了下来。

      太阳将昏暗的天空割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阳光像是从伤口中流出来的血液一样,竟然刺得人眼睛生疼。原本佝偻着身体坐在越王陵石台下方的那些修士们此时感受到了阳光的照射,至少心中舒坦了一些。

      挤在一团的修士多是平庸之辈,虽然开了灵根,但也是那种低等级根本不能帮助他们突破境界的灵根,但是这条灵根毕竟可以帮助他们与世家中的修士说上几句话,倒还是聊胜于无的。修士群众倒也并不都是等闲之辈,但是吴荷听从离诏的话并没有将他们区别对待,而是让他们一同被浇成落汤鸡,将身上的那种锐气都浇掉了。

      离诏微笑了一下,想到了远在罗刹海国的风仪郡主。郡主是已经故去的九幽魔罗的胞妹,求娶她的或者说是将自己送到她面前的人很多,风仪郡主一般会将前来求爱的男人晾在一边,自己寻欢作乐三天三夜,三天后对方要么是消磨了耐性,要么是脸上敷的脂粉都落下来了,各各丑态百出,一一被郡主大人遣返回家去了。

      让那些修士淋雨的办法大概取材于风仪郡主,这个时候罗刹海国的迷梦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眼前,虽然从船篷上面的茅草上滴下去的凉水还在提醒着她自己正在海国之外漂泊,但是游子心中想要回家去的欲望毕竟还是十分强烈的。

      她先前和吴荷说的要除掉王修的办法倒是和眼前这个少女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但是因为她的身上竟然带着厚土组织中极为珍贵的药材,离诏经过她身旁的时候,就立刻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以偷盗药材的名义将阿芷拘禁了起来。

      方才在越王陵的广场上面的时候,离诏常年修习罗刹海国的术法,立刻感到了一阵共鸣,正是从水泽上面升起来的像一只透明蝴蝶状事物的蝉蜕引起了她的注意,等到她绕过了大半个越王陵广场,寻到那只蝴蝶破茧之所的时候,发现自己对上的正是阿芷。

      离诏越发对眼前看起来已经活不过几天,看起来病怏怏的少女感到好奇。

      天气变换无常,天空又马上由晴转阴,青纱帐一样的雨丝逐渐挂在了弯曲的河道之上。面对着这许多人,吴荷倒也有一些分心的时候,那是在看到离诏从树上溜下来,像是一只黑蝴蝶一样朝着越王陵外奔去的时候。

      离诏那一抹倩影,少女柔软的嘴唇和撞入他怀中那两只颤抖着的小鸟......吴荷一直在分心,似乎感到了离诏的两条胳膊还攀着自己的脖子,淡淡的檀香萦绕在空气中的场景。

      在这样被众人环绕着,寄托着全部人希望的时候,是最会让自己的思绪天马行空到处跑的时候,吴荷干脆破罐子破摔,准备将自己身体的重量放在日晷上面,但是他的脖颈上面又传来了一阵剧痛,十二旒冠冕一下子显形,在雨夜中发出了璀璨的光芒,但是瞬间又消失了。

      由衮、冕、黻、带、裳、幅、舄、衡等服饰组的衣裳罩在了吴荷的身上,大雨的冲刷之下,那些玄色的衣裳和饰物很快就褪去了颜色,变成一股黑色的颜料从他的手臂上面滑落下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雨水之中,然而他甚至还来不及去挽留那些褪去的色彩,它们就全部消失在了水中。

      他心中惊恐异常,但是在这种巨大的惊恐之下,他甚至忘了要动自己的手了,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站在高台旁边的厚土组织成员这个时候忍不住使了好几个颜色提醒他,吴荷像是被那一片雨幕隔绝起来似的,没有对组织成员的提示作出任何的反应。

      十二旒冠冕上的玉串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片天籁之音之中,有一道古朴沉闷的极为不和谐的声音:“既然戴上了这个冠冕,那就必须得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冠冕的重量和你需要承担的责任是同样重的。”

      方才在这关系到灵犀界和厚土组织接下来的发展的紧要关头,他居然在想着一个女子,一心中或许是存着杀心的女子。试问坐在广场上的这么多人,大概每一个人都比他心中的绮念和欲望要重。

      若不是站在越王陵的高台之上,被千万双眼睛注视着,吴荷一定会忍不住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离诏曼妙的背影在他的心中变成了一件令人又爱又恨的事物,难道戴上了这个冠冕之后,就连自己的感情都不能拥有吗?

      吴荷疑惑地想着,不愿意再低头去看跪在比自己所在之处要低的那些人了,他不露声色地从日晷旁边的石梯上面走下来,默默地朝着那些被雨淋成落汤鸡,神色惊恐的人脸上看过去。

      他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在父母双亡之后躲进了深山之中,又和自己的兄弟王修走散了,根本不知道哪些东西是可以吃的,闻到老树上面五彩斑斓的蘑菇的香味,立即将那些蘑菇采下来塞进自己的嘴中,仿佛不知道魇足。

      后来他似乎睡进了那种冬天才能睡进去的火炕之中,只是感到自己的口中干渴,好不容易将自己黏在一起的眼皮子掀开的时候,就看到王修忧心忡忡的眼睛。

      小时候的兄弟之情,本已经被他尘封起来了,但是这个时候不知为何又再一次死灰复燃,熊熊地燃烧了起来,身上一阵寒热交织在一起,虽然雨水一直在从他的额角滑落,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哭了,热泪顺着雨水从自己的额角上面滑落下去。

      坐在石台下面的那些修士有人看出了他情绪的起伏,于是从地上站起来想要见缝插针。这个时候雨停了,一个地位仅次于三大世家族长的族长仗着自己的身份,准备提出自己诉求的时候,面对着他的那些厚土组织中的人都开始怒喝起来,恐怕他们要对吴荷不利。

      场面即将要失去控制的时候,吴荷举起双手托住了自己身上的十二旒冠冕,众人的目光本来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只见吴荷的身后出现了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青色的龙尾在空中不停地摆动着,巨龙昂起自己的头颅,巨大的青莲在日晷所处高台上面疯狂生长着。

      巨龙在越王陵的广场上面盘旋了数圈,吴荷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听到雨声、虫鸣声、云气翻涌的声音、以及远在天边的海浪拍击石崖的那种声音,连坐在广场最外圈的那些人空中谈话的声音都十分清晰,竟然有要将天地万物都揽入自己胸中的那种气势。

      天空中传来只有他才能听到的那种声音:“不在其位,不谋其职。这顶冠冕的尺寸适合灵犀界乃至兕之上所有人的头颅,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适合任何人。能够听到人们心中的声音,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古时候人民的怨恨变成了《诗经》中的若干篇章,成为王的人必须要能够兼听人民的意见,处处为他们着想。只有正真解决掉他们的怨恨之后,那些杂音才会消失,你每日可以安眠,否则必定惶惶不可终日,难以安眠。”

      吴荷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抓住了一样,喘不过气来,但是十二旒冠冕上面的那些源源不绝的灵气支撑住了他,贯穿了他的全身。

      这种万般剜肉之痛集中于他一人,但是却叫喊不出来,只能默默忍受着,走过刀山火海的感觉,几乎要使他直接昏迷过去了。

      他只能紧咬着自己的嘴唇,牙齿几乎要将自己的唇角都撕开了,才使自己保持住清醒,站在原地。

      天空上这个时候出现了极为罕见的阴阳半边天的景象,那一条分界线正好落在吴荷的脸上,将他头上那一个十二旒冠冕都分成了阴阳两片。

      修士一朝落魄,心中自然都有那种愤愤不平的意味,其中一个修士昨夜喝了许多酒,这个时候酒气上冲,脑子都有些不清醒。他摇摇晃晃地聪明和修士堆中站了起来,走到了吴荷面前,竟然直接伸出自己的手想要去碰他头上的那个十二旒冠冕。

      坐在地上的那些修士眼睛中都露出了一种惊恐的意味,巨大的青龙在天空中盘旋着,竟然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去阻拦他。

      那个人于是提着自己的酒壶走到了吴荷面前,斜着眼睛看着他,语气中透露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意味来:“就算修士们真的是在燃烧香料又怎么样呢?”

      吴荷这个时候骤然抬起自己眼睛来看着他,双目中都已经生出了黄金色的重瞳,瞳孔一片金色,提着酒壶的修士于是后退了一步,但是看到吴荷没有什么动作之后,又凑上去说道:“你这是矿藏挖太多了吗,连眼睛也生了黄石病了?”

      黄石病是一种经常待在矿井中的人会得的一种病,是因为矿井中的那些粉尘常常会被矿工吸入肺中,导致他们皮肤变黄甚至眼珠子的白色部分也变成黄色。

      坐在越王陵广场上面的厚土中人有不少都是从矿井中逃出来的,身上或多或少地都带着一些在矿井中做工得来的病,这个时候听见修士口出狂言,拿他们身上的病痛开玩笑,无论是心中还是嘴上,都开始指责起那个人来。

      众人或是淹没在心中或是直接喊出来的话语几乎要把吴荷给淹没了,他本想直接用手拧断修士的脖子,但是心中骤然又响起了刚才那个仿佛来自于虹映天上面众神的声音,心道:早知如此,也不必接受这么重的冠冕了,实在是累人,累人啊。

      他几乎是从自己的嘴唇之间将那些字眼挤出去:“修士们燃烧香料制造幻境为什么无所谓?”

      抱着酒葫芦的修士又打开了壶盖,往自己的口中灌了一口酒,随后道:“黄粱美梦罢了,燃烧香料是在梦中,又有什么办法证明不燃烧香料的时候人就是醒来的吗?”

      吴荷冷笑了一声,抡起自己的手肘,朝着抱着酒葫芦的修士嘴上面狠狠地击了过去,修士的那个酒葫芦落在了地上,里面黄色的酒液随着修士上牙床那一排背手肘击碎的牙齿飞了出去,撞在了日晷之上。刻着子夜中那些时辰的日晷面立刻背鲜血染红了,散发出一种可怖的感觉。

      高台上传来一阵肃穆的声音:“从前的事情厚土不会再追究,但若是只愿沉醉在温柔乡中的话,就如此人碎齿!”

      天空中的那一条阴晴的分界线终于移开了,吴荷虽然脸色苍白,但是每一根发丝似乎都被阳光染成了金色。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本来应该比较燃,而且计划把修士们的会议也写一下,但是没写出来,等我修文。
    这章太长了,顺序有点放不好,还是让男女主先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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