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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鸣天鼓(五) ...

  •   就在吴荷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站在他身后的离诏处突然传过来一股大力,将他朝着长满青苔的石壁处拉过去。他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什么声也不出,顺从地随着离诏一起呆在了那一片黑暗之中。

      甬道尽头传来脚步声,看起来大概是那些修饰族中之人去而复返了,心中对这里传出来的异动还是不放心。

      只见两个穿着青绿色长衫的人在铜鹤前面停留了一会儿,其中一人弯腰伸出右手在铜鹤的眼睛上一拂,将手指放到眼前细细观察了一会儿,瞬间将自己的眉头皱起来,轻声细语地道:“师弟,此处有人血的味道,源头处的香料说不定已经被污染了。”

      随算是说着这样紧急的事情,她似乎也还是用原来那一副温婉的、带着楚地女子特点的轻柔语气说着话。

      她身旁扎着搞马尾,英气勃勃的少年应了一声,道:“师姐,为了以防万一,是否要取出洮灵镇,来镇压众人的怨气?”

      这次他在师姐面前主动提起洮灵镇,其实也有些心虚,毕竟他知道自己心中一直存在着对师姐的妄念。

      古人赞洮砚“洗之砺,发金铁,琢而泓,坚密泽”,貌似青铜而润如玉,本身质坚性灵,将它放在自己的书房中可以使人平心静气。灵犀界中每一个修士家族中都有一方洮灵砚,数位得证大道的家主联手在砚台上书写《静心决》,使这块砚台有了镇压他人心中欲念的能力。(注1)

      砚台本是为了镇压修士心魔,便于他们得证大道的存在,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灵犀界逐渐变多的起义事件,洮灵镇已经被用来镇压人们心中对修士的不满情绪和对春天的渴望了。不管怎么说,虽然还是原来那一方砚台,却早已经不是先辈们赋予它的意思了。

      站在马尾少年身前的正是若木的女弟子灵均,灵均优柔寡断,又因为与人订了亲,已经不太参与族中的事务。苍旻一族实在缺人,灵均在这件事情中不得不也出面。

      若木座下有灵皓、灵均、灵明三个弟子,分掌苍旻一族中的三堂。或许是因为家主的一双儿女很早就死去了,若木对他们三人格外优待,因此在这种时候,灵均与灵明就主动担起了责任了。

      灵明正是十八岁的少年郎,眉眼之间尽是不羁的样子,他独独在师姐面前显得十分听话。师姐虽然要远嫁去淳国,但据说她未来的夫君是个病弱之人,只是想采阴补阳,借着师姐身上的灵气多活几年罢了。

      师姐是个念旧的人,每逢过年过节的时候总是会回家探望父母,虽然身上有诸般厉害的法门,却还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面前低下了头。

      不知道为何,灵明从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少年郎变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堂主,依旧很黏自己的师姐。

      若是心中有欲念,便会被洮灵镇镇压。灵明听到师姐的话,嘴上虽然应答着,但是心中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突然提起洮灵镇究竟是为何?难道自己的心中竟然存了:要是师姐能看到在洮灵镇下面丑态百出的我就好了,我也不必这么辛苦地瞒着了。

      真是荒唐的念头,他赶紧摇了摇头,想要将这个想法从自己的脑子中赶出去。

      灵均不觉身后少年的小心思,便直接嘱咐道:“出了琅嬛福地,我们就先回织花堂和嘉草堂,取走这两堂中的洮灵砚。”

      灵明点了点头,绕着铜鹤所在的石壁走了一圈,只见地上出现了女萝、白芷书中花朵的纹样,朝着石室的顶端爬去。灵均微笑道:“师弟,莫不是又想起了楚地风物,这才使出了‘山鬼’的招数?”

      山鬼含睇,曼丽远视,正如站在自己眼前的师姐,灵明不禁又咽了一下唾沫,想要将她头上的发丝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眼见着她转头,灵明脸上一红,嗫嚅着道:“不是的,只是想着贼人或许还没有走远,这才在此处布下了阵法,想要探查他们离开的轨迹罢了。”

      琅嬛福地玉|洞中的道路错综复杂,在黑暗的山道中行走的时候,灵明的思绪又开始飘荡起来,还是不能忘记他初入苍旻族中的时候,还没有褪去凡间养尊处优得来的富贵公子气,对着织花堂中女子颐指气使,嫌弃她们侍奉自己侍奉得不够好。

      就在他实在是不耐烦,将侍女递过来的一碗茶倒入橘红色的凤仙花中的时候,见到一个穿着青衣,仿佛从雨幕中走出的女子缓缓走到自己的身边,往他手中的空杯子中倒茶,他感到自己的心仿佛也如还未平静下来的茶水,一直不停地荡漾着。

      女子的裙摆从他的皂靴上拂过去,隔着上好的鹿皮他都能感到那种像是蝴蝶扇动翅膀一样的感觉。

      甬道变得越来越宽敞,眼前的光亮打断了他的思绪,二人已经来到了摆放洮灵镇的地方。

      此处不派弟子镇守,因为无论谁在面对此镇的时候,心中的贪欲、妄念都会显得一清二楚,连几位家主也不能幸免。

      灵均站在雕刻着蟠龙和青鸾的石壁前,轻轻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开始犹豫起来——这样东西镇压了这么久灵犀界修士的欲望和人类的怨气,谁也不知道动用此物会出现什么后果。

      离诏带着吴荷在琅嬛福地玉|洞中穿梭着,一直跟在灵均与灵皓的身后,这个时候看见两人停在石门前踯躅不定,于是微笑了一下,道:“这个抉择,倒也没有那么难吧?”

      吴荷突然听到了“嘶嘶”的蛇鸣声,于是便向着离诏的怀中看去,只见一条身上覆着鳞甲的机关小蛇顺着离诏雪白的手朝着墙壁上装着流萤的灯笼爬过去。蛇信子在蛇口中伸缩自如,看起来栩栩如生。

      这条蛇是离诏离开罗刹海国出门游学的时候,国中的老匠人赠给她的一条机关小蛇,这条小蛇可以解天下无数能工巧匠都解不开的机关,是不可多得的宝物。离诏带着它,也解了不少危难。

      他们穿行在墙壁中,这件事情看起来实在是有一点匪夷所思,吴荷殊不知这是离诏为了躲避灵明的阵法而开辟出来的另一个空间,心中只觉新奇,但转念一想这种神情表现在脸上的话或许或被人看扁,于是不动声色,也不去向离诏询问什么。

      若木道长和乌有先生都没有再出现过,连着青铜神树这许多事情,灵均心中也实在是一团乱麻。但就在她还在纠结的时候,离诏的机关蛇已经顺着门缝爬进去了。

      厚重的青铜大门在两人的身后缓缓开启,灵均的眼睛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但似乎像是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给吸引住了,朝着青铜门中走过去。

      地上放着的许多半人高的石缸,岗中放着许多灯油,几百年来一这在不停地燃烧着。闷了这许久的灯油香气实在是熏人眼睛,灵均一时间睁不开自己的眼睛,在石室的中央,金色的铭文像是锁链从上空中垂下,将巨大的碧色的洮灵砚护在中央。

      洮灵砚被制成一幅长卷轴的样子,架在那些浮动的金色铭文组成的架子上,灵明像是找了魔一样,朝着那方洮灵砚走过去,在灵均阻止他的声音中触碰到了砚台。

      他的双目似乎蒙上了一层白色的烟雾,转头看向灵均的时候,那层白色的雾气似乎又深重了几分。洮灵砚上面几位先代家主设下的封印呈现锁扣的样子,锁扣被灵明触碰过之后就开始转动起来,洮灵砚上面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绿色烟雾,将灵明整个人都笼罩在里面。

      石室的地板就像是融化了一样,数十具白骨骷髅从那一摊融化的事物中探出身子,抓住了灵明的皂靴,灵明将灵气贯进自己的手中,一个手刀劈下去,将那具白骨的手臂劈碎了。

      这景象怪异至极,灵均却感到十分愧疚,竟然没有即刻就退出石室。她总觉得自己愧对苍旻一族,同时也不想远嫁,成为他人的药引子。这个时候竟然就想在此处了结自己,不做挣扎了。

      洮灵镇是用来镇压人们心中的怨气的,被镇压了数百年的,浓重的怨气,这个时候全部都从奈何死水中探出头来,准备疏解自己心中的怨气了。白骨虽然轻盈,但是触碰到灵均的皮肤之时,她便立刻感到自己的身上传来了一股凉气,冷彻心扉。

      可是,这或许也比远嫁到完全没有灵气可供修炼的地方,给他人当药引子要好一些,灵均如是想着。骷髅的手指细长冰冷,似乎像是女子之手,缓缓地摸上了她的咽喉。骷髅的指尖摸上了她的后脑勺,煌煌的灯火之间,有两样事物在移动着,与人潮反向而行,看着似乎想要从那片辉煌之中脱离出来。

      她似乎是看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事物——仔细看过去,那是一对母子。

      一个脑袋上用红绳扎了两条冲天辫儿的小孩拉着妈妈的手,指着远处,道:“妈,你看那里好多人啊。”

      灵均一下子认出来了,他用手指的地方是被称作灵犀界中三大修士家族之一苍旻的产业骑鲸楼,这个地方,她别提有多熟悉了。

      远处骑鲸楼人头攒动,撞钟的响声从高楼上传来,女人面露忧色,拽住小孩子的手,道:“跟妈回家去,宵禁的时间要到了。”

      小孩子忽然捂住自己的右手背,眼里是一片茫然,鲜血从他的指缝里往外流,一道道裂口在他的胳膊上长出来,像是被什么动物撕咬着一样。

      洮灵砚除了能够镇压人心中的欲念外,还可以使人心思清明,将通感放大无数倍。

      灵均的手臂上传来一阵阵痛楚的感觉,仿佛自己的手臂正在被冬天的寒鸦撕咬着。她仿佛能感到自己与女子的角色重叠了,对于灵明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全然不觉,许许多多头大身小的骷髅从黑色的泥潭中爬出来,逐渐挂在她的身上。

      这样的重量,使她半个身子都沉入洮灵砚前面的泥潭之中,她穿着青衣,这个时候就像是落入泥泞之地的一片青竹叶,身上混满了泥浆与污水。终于整个泥潭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她再也没感到寒冷或者是疼痛。

      *

      人之将死之时,会看到在远方出现的与自己相关联的一些事物。灵均刚才所看见的事情,是真实地发生在骑鲸楼旁的事情。

      水渠之中的香料浓度变稀薄之后,被营造出来的春天幻梦就逐渐消失了。夏秋冬三个季节带给人们的伤害又变得真实可感了。

      四周暖融融的气息都消失了,寒冷刺着女人的皮肤,一群灯笼大的乌鸦围绕着小孩,其中一只双足一探,尖利的爪子探入了小孩的胸腔,女人捂着眼睛,发出的尖叫响彻寂静的街道。

      两个黑衣上绣着金纹的修士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是修炼火系法术的荧惑门弟子,荧惑门向来以手段狠辣在灵犀界颇有“盛名”。他们压根没有理在地上哭喊着的女子,而是直接朝着地上佝偻着一直在流血的小孩子走过去了。

      其中一人扬手,空中念道:“祝融诀起!”一道火红的金光便将众人看得到的乌鸦群烧散了。

      荧惑门中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弯下腰,想要扶起倒在地上的女人,没想到对方猛扑过来抓着她的裤脚,哭喊道:“我们已经交了钱了!连我丈夫半元寿数都剖给你们了!还不够吗?为什么还会有这种东西!”

      姑娘刚想说什么,没想到另一个修士一个手刀劈在女人脖子后,道:“师妹,你新学的‘菩提无所’还没在人身上试过吧?”

      姑娘面露难色,道:“这道咒术可能会让人精神错乱啊,怎么能随随便便在人上尝试呢?”

      男子啧了一声,道:“除了寿命之外,这些人还剩下些什么?师父立下用寿命来交换春天时长的法子,确实有效。”

      姑娘道:“ 春天对于他们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凡人所追求的,难道不应该是长生不老,大富大贵吗?为什么反而认为春天是最重要的事情呢?”

      长生不老、大富大贵,对于身份地位既定的凡人,又岂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就算是得到了,在这动乱的世道,也不容易守住它。倒不如眼中瞧着春日之花、肩上晒着春日暖阳来得比较实在一些呢。

      从来就养尊处优的女弟子怎么会知道凡人的这种心思呢?何况长生不老是要飞升上界才可以获得的事物,凡人没有仙骨,就已经被挡在这最低的一条门槛之外了。

      这女弟子已经不像看起来那么年轻了,只不过是借助这灵犀界众人上交的用来交换春日时长的寿元,保着这一番青春永驻的容貌罢了。在她陈旧腐朽的记忆中,春天的景象对于凡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必备的事物。

      对她来说,有一张好脸,有一个令人景仰的师门,已经算是生活的全部了。

      可是她无法明白的,就是人们已经在春天的幻象中沉醉了那么久,早已经春天的景象看了无数遍了,失去春天的景象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真的心中有怨气,只不过通过最原始的歌谣来表达一下心中的怨悱之情罢了,星辉如何能与日月争光呢?

      男子摇摇头,道:“现在不一样,镗鞈国的故事你听过吗?”

      有着年轻脸庞的女子终于将自己的眉头皱起来了——镗鞳国本是国力雄厚、国祚绵长的国家,却因为国内春天的景象突然消失,爆发了一次极大的动乱,惹得文武官员雪花片一样的奏书和各地起义的军民一起淹没了皇城。

      那阵势,就像灵犀界中的大江大河的水一齐泛滥,要吞没世上的所有生灵。

      四起的民怨声中,以吴荷的最为响亮,此人是辟寒金矿里挖矿的人,为自己的矿友要赔偿时被长官推下未开采的矿井,没想到竟然就此入了道。这证明着反抗修士的人中已经有了能与他们分庭抗礼的人,以后的斗争不再那么容易被平定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骤然冷落下来,有着年轻脸庞的女子叹了口气,道:“乌有先生他们都还没有从青铜神树上面的幻境中出来,这几日务必派人守好入了幻境之人的魂灯,魂灯熄灭之后也必须使用引魂符召回散落在空气中的灵魂碎片。”

      他们身旁,香料的含量已经十分稀薄的无源之水正缓缓地汇入蔚光池中,被青铜神树摆动着的叶子散发出来的光芒染绿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苏轼、黄庭坚赞叹洮砚:“洗之砺,发金铁,琢而泓,坚密泽”
    明天应该可肥章,昂~我应该可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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