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死敌贴贴了》野良舟

67、瘗花铭（六）

　　　小船的船缆才刚刚被绮怀解开，江浸月就已经举着雌剑追上了她。他平日里这样一个气度闲雅的人，竟然也有一朝会踩着一地的淤泥、让几片水草缠在自己身上，向她走过来。

　　绮怀这个时候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就要开嗓子和江浸月对上。她气急之下，忘了对方是一个能动手就绝不动口的人。

　　江浸月缓缓举起自己手中的雌剑，手腕轻转，用雌剑的剑尖对准了绮怀，道：“你若是两边都想救的话，那就一个也救不了。”

　　冷酷的剑锋上，映出了一双细长的凤目，凤目正在因为一种气愤而缓缓抖动，那深黑色的瞳孔也随着凤目而颤抖着。

　　绮怀觉得手脚冰凉，像是有什么女萝和菟丝子一样的植物紧紧绑住了自己的心脏，她微笑着说道：“你在洗剑池中催动我身上的蛊虫的时候，我就已经有知觉了。所以，我对避火大阵做了一些改动，现在避火大阵与我是同生同灭的。”

　　江浸月心中的怒火又熊熊地燃烧了起来，以前他们二人之间绝对是没有秘密的，不知道现在何以变成了这样？

　　与阵法立了同生同灭的誓言之后，大阵中所有的联系都汇聚于一处，也就是汇到立了誓言之人的地方。

　　现在她就像是坐镇在蛛网的中心，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她都能立即感知到。也就是说，锦被谷中出现的事情，她早就已经知晓了。

　　就算是此时江浸月要催动蛊虫，也不能破坏掉她和锦被谷蛛网般紧密的联系了。

　　江浸月缓缓放下自己手中的雌剑，朝着绮怀走近一步。他每走近一步，绮怀就退开一步，最终两人一人站在岸上，一人站在水中，都相对无言。绮怀转开了头，踩着涌过来的潮水，朝着弄潮少女所在的船只奔过去。

　　先前牵着绮怀双手的少女赤薇站在船头，终于是迈出了第一步。她撑开了自己手中的照花伞，突然想起了那些槐树下老婆婆们制作云苗布的场景——最后的布匹至少要染三次，才能真正去吸取日月精华。

　　第一遍为“月白”，第二遍为“朱砂”，第三遍为“胭脂”，这样染出来的云苗布颜色主次分明，但却带有晕染开来的美感。

　　年老的谶语者用她们各自独特的皴染技艺，让穿在每一个女孩子身上的云苗布都各不相同，这些云苗布上花纹的排列方式都能够与每个人的修炼方式结合在一起，可以说是十分尽心了。

　　少女轻舒了一口气，带着那朵红踯躅花一样盛放的伞，朝着迎面而来的大潮上赶过去。鬼王潮上众多的骷髅头发出一阵阵的狞笑，口中伸出许多火焰构成的舌头，朝着少女的足部卷来。

　　绮怀见状连忙赶上，直面巨大的鬼王潮，手中的雄剑朝着那一排骷髅头砍过去，将它们全部打落在大潮之中。那些骷髅上面的火焰当真邪门得紧，进入了海水之中，反而燃烧的更加猛烈起来。

　　但是雌雄双剑毕竟要两个人共同使用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果，现在只有绮怀一个人用，可以发挥的作用就有限了。

　　虽然雄剑拥有的能够横扫千军的力量十分巨大，但是口中含着火焰的骷髅被打落到水中之后，顺着潮水继续漂流着，来到绮怀的脚边，伸出火舌想要去卷她的脚踝。

　　她虽然万般小心，但是脚上还是被火舌卷到，留下了一条火红色的印痕。异火带来的伤痕，必定会使人疼痛万分。

　　绮怀却好像混不在意似的，继续挥动着自己手中的雄剑，不知疲倦般地砍落那些骷髅。

　　眼看着已经有数十个少女走上鬼王潮开始吸取潮中的阴气了，绮怀才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踝，只见上面已经多了好几道红痕——那些野火就算是进入水中之后，也有如此大的威力。她腿上的伤口一阵生疼，看起来像是不能好的了。

　　江浸月看着就如一条红鲤在浪花中游弋的绮怀，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许，等到这场大火将世界上所有东西都燃烧尽的时候，说不定他们二人对彼此都会毫无保留。

　　不知道为什么，江浸月的心中突然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

　　幼青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先前那股充塞她心头的那种被水淹没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她猛地从一片黑暗中起身，触手之处柔软无比，手中却有一股摸到沙砾的触感。

　　幼青睁开眼睛一瞧，才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竟然是一片沙地。带着海水腥咸气息的海风逐渐朝她吹过来，她的脑子瞬间也清醒了不少，开始逐渐能看清四周的景象了。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只见陈洗砚大半个身子浸在海水中，右手已经被那些海水侵蚀掉了，一阵海潮拍过来，他的手便化作沙子，被那无边的大浪给带走了。

　　幼青的膝盖陷在沙地中，她手忙脚乱地用膝盖从沙地上爬行过去，不顾自己的双手有些无力，赶忙将陈洗砚从沙地上往岸边拖去。万幸的是陈洗砚离开了海边之后，手臂上的那块腐化的迹象也消失了。

　　二人刚刚全部上了岸的时候，幼青转过了身子，看向了那一望无际的海面，海面上漂浮着成团的白栀子花。

　　栀子花像一只只小纸船似的，在水面上漫无目的地漂浮着，不知要驶向何方。海中时不时跃出长着金色鳞片的海鱼，伸展着自己身上长长的鳍，在出了水面的时候就化成了形状各不相同的黄雀，朝着天空中飞去。

　　是时海鱼化为黄雀，称之为黄雀风，这是春夏之际交替的除了濯枝雨以外的另一样标志，竟然会在此处出现，着实是有些奇怪了。幼青拿出手中的结春印，翻看了一会儿，然而是在也是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四周除了飞翔的黄雀和漂浮在水上的白栀子花，竟然空无一物。这里就像是另一种情况下的沙漠，等到海市蜃楼消散之后，沙漠就逐渐地显露出它的本质了。

　　这难道就是春申祠堂中所要求的第三道谜题吗？可是，幼青闭上眼睛回想了自己在下界敲结春印的日子，似乎并没有什么谜题是在敲完印子之后才会出现的。

　　或许是因为他们二人进入了幻境之中，所以这道谜题会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吧。

　　来到岸上之后，陈洗砚的手臂还是在缓缓地碎裂，幼青看了不觉心焦。又一个大浪朝着两人席卷而来，幼青只能站到陈洗砚身前，为他挡住了席卷而来的大水。这个大潮即将要把勉强够二人站立的沙地给淹没的时候，一只很小的船也到了二人身边，摆明了是要让二人上船。

　　船头上雕刻的龙首的倒影映在水中，水中的许多黄鱼都聚拢到那片阴影下面开始啄食龙首的倒影，平静的水面下似乎隐藏着无数的危险。

　　二人前脚刚上船之后，大浪后脚就将两人先前所在的沙洲给淹没了。

　　小船自己随着海浪缓缓地飘动着，尽管他们仍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海洋，但是是觉得这片海域下充满了危险。幼青不敢大意，用手在船中翻找着什么，但是却连船桨也找不到，只能任由小船在水上漫无目的地漂流着。

　　水波逐渐破开波浪，驶到一处架着牌坊的地方。牌坊是用白玉雕成的，上面用金墨书写着“夷希微之幻境”，几朵栀子花绕着水上的牌坊缓缓地飘动着。

　　在凡人的眼中，这或许就是一座普通石牌坊的样子。但是幼青很快便认出来这是上古之时虹映天听取凡人的祈愿，在各个大陆上建造的棂星门，加强凡人与天上众神的联系。

　　为了防止带着下界的妖魔利用棂星门做出一些不利的事情来，在平常的时候，棂星门也就以牌坊的样子存在着。

　　夷、希、微三字来源于战国时期列御寇所著之书，“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神明所住之处是在虹映天之上玄妙虚寂之所，所以向神明诉说自己请求的棂星门上面会有这一块牌匾。（注1）

　　牌匾上的字也就只能由仙人以上的角色才能识别出来。但是，这最后一道谜题怎么会是在这种地方呢？幼青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敛春台一直没有将春天消失的事情告诉虹映天，这几座牌坊又是虹映天直属的事物……难道说，虹映天已经知道了他们正在寻找春日碎片的事情了吗？

　　此刻她不敢怠慢，昔日那种面对着虹映天众神感受到的威压，又重新浮上了心头。二人坐在小船上，虽然离着那块牌坊近在咫尺，但是却像是永远也到不了那一处似的，若即若离，离着终点终究是远了一段距离。

　　水中跃出了几条黄鱼，朝着船舱中飞过来。跳到了陈洗砚的身上。奇怪的是，那几条鱼落到陈洗砚身上的时候，他的手臂就逐渐停止了腐烂，不再被那些涌动的潮水所影响。

　　按理说乘船时白鱼跃入船中正是吉兆，武王伐纣之时，有白鱼跃入船中。鱼是兵象的代表，白为殷正之色，白鱼跃入武王的船中，正是伐纣之事将要获得成功的征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条活蹦乱跳的白鱼，幼青心中开始无端地焦虑起来。

　　既然这是吉兆的话，那就快点让陈洗砚好起来，顺便让他们从棂星门中的夷希微幻境中离开才好。无边的水一直在摇晃着，触碰着小船，幼青不知怎么就想起了

　　这条小船与二人似乎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小船不断行驶地时候，幼青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活力正在缓缓地消退，甚至连手也抬不起来了。

　　就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一样，她感觉自己的一颗心似乎也逐渐趋向于平静了，似乎是失掉了对生的希望一般，缓缓地要坠落到空无一物的沙海中了。这是棂星门天然带来的对仙人的威压，若是不能从这幻境中走出来的话就是落的一个神魂俱灭的结果。

　　幼青明显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要做些什么，但是在巨大的棂星门带来的幻觉似乎使她觉得自己的思绪就像是一盘被搅乱的棋局，棋子掷地有声，落地的声音仿佛又与时间流逝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一条海鱼落在她的胸口，开始猛烈地扑腾起来。幼青不堪其扰，但是又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胸口的鱼疯狂地摆动着自己的尾巴。就在那条鱼来到她的嘴边时，似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幼青张开了自己的嘴，朝着那条鱼的身上咬了下去。

　　一咬之下，鱼的脊背上立刻出现了一条血痕，海鱼身上的血也是凉的，这些带着咸味的血液缓缓流到了幼青的喉咙中，她整个人也瞬间清醒了过来。

　　海鱼因为自己身上传来的巨大的撕裂般的疼痛，快速地摆动着自己的尾巴，幼青的双颊、鼻梁瞬间都被海鱼的尾巴给拍红了。甚至连眼眶都有些疼痛，整个人像是一陀螺一样被抽来抽去，脑中一片混沌，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

　　眼前虚晃着的天空突然又显现出它原来该有的样子来，小船已经逐渐试过了棂星门──这座就是人们与虹映天沟通而如今已经被封死的道路。

　　幼青的嘴角都被海鱼摆动的尾巴抽出血来了，脑袋半偏着，只能见到白玉石柱上面栩栩如生的蛟龙雕像，雕像的两个眼睛中闪烁着古朴的光芒。

　　棂星门后面的世界，尚且是未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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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1：《老子》第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