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死敌贴贴了》野良舟

66、瘗花铭（五）

　　江浸月和百里绮怀带领着那些少女去弄潮之前，就已经将锦被谷中的避火大阵全部打开了。青蓝与风苗族族长乘着测风鸟，飞到了锦被谷之上，窥视着避火大阵所在的方位。

　　找准了方位之后，他们就要将支风券放到避火大阵的阵心，如此，大阵就不能再改变锦被谷中的风向，夏季随风而起的野火自然也会顺着地形将整个锦被谷都燃烧尽。

　　谷中燃烧起大火，百里绮怀必定左支右绌，精力自然也不能完全放在茂林江上面。皂脂一族与流火一族交战良久，自然在数百年的争斗中摸清了对方的性格。每一代谶语者寿命极短，不仅与她们自身的角色有关，而且是因为她们的个性都极烈，是将“知其不可而为之”几个字刻在骨子里面的人。

　　族长对于族中之人尽心尽力，在重要的战争中更是希望她们一个都不能少。青蓝的手还是在微微地颤抖，几乎要捏不住手中的支风券了。那几张支风券就像是刚出巢的鸟雀一样，在他的手中拼命挣扎着。

　　异火的种子十分灼热，风苗族族长将它变成了一只只互相衔着尾巴的飞鸟，让那些飞鸟紧挨着木制的测风鸟飞着。

　　族长伸出右手，青蓝清楚地看到了她的手上燃起了一簇火苗。那簇火苗沐浴着月光，缓缓朝着山上的第一个避火大阵落下去。族长皱着眉头，望着那簇火苗落下的位置，轻声道：“锦被谷中的避火大阵环环相扣，第一个避火大阵被启动之后，剩余的大阵都会被一起打开。”

　　在来到锦被谷之前，他们二人已经悉数了解了避火大阵的相关事情。避火大阵由谶语着世代完善着，自然是精密无比，无孔不入，几乎可以避免夏季的野火带来的所有伤害。

　　族长手中的火苗落到一处避火大阵上之后，山峦上盛开着的踯躅花摇晃起来，花茎上的花瓣被风吹起，在山脊上形成北斗七星状的避火大阵，连缀在一起。

　　锦被谷四处的山顶上都有望火楼，拉动望火楼上的金铃，便可以加固避火大阵。留守在山谷中的多是一些年岁已大的老婆婆，力气不足，眼睛也不太好使，因此大多没有注意到那些踯躅花发生的变化。如此一来，就错过了拉动金铃最好的时间。

　　就算这些老婆婆中有几人发现不对，但毕竟争不过另外一群口舌如簧的老婆婆，或者是拿不定主意，于是加固避火大阵这件事情就被搁置了下来。

　　受到那点火苗的感应，由花瓣组成的大阵骤然发生变化，踯躅花瓣不停地向上堆砌着，最后变成一堵堵马头墙的样子。马头墙有防火的功效，可以只将夏季的野火局限在一个范围内。现在大约是受到了异火的召唤，朝着两人乘坐的测风鸟压过来。

　　马头墙还在不断地升高，眼看着就要将测风鸟拦住了。

　　青蓝双脚并拢，脚尖勾在测风鸟的一根横槛上，将那些异火种子全部揽到自己的怀中，斜着身子，避开了马头墙的一个檐角。他束发的那一条带子被勾在马头墙的一角上，另一面马头墙马上朝着这面墙压过来，族长纤腰轻扭，抓住了青蓝的手，将他甩到了空中。

　　她拔下头上的两根簪子扔向测风鸟上控制方向的手把，让测风鸟倾斜着从两面马头墙之间飞过去，在两堵踯躅花瓣构成的巨墙合拢的时候，在空中的青蓝也落到了测风鸟上。

　　测风鸟木制的侧羽翼打开，掀起一阵大风，将一堵马头墙上的踯躅花瓣吹散了，朝着上空飞去。趁着大阵被破坏的时机，青蓝双手一扬，将那些异火种子全部撒了出去——那些火红的飞鸟朝着先前支风券所在的地方飞过去。

　　族长微笑着看着那些鸟儿，道：“现在，静待佳音便好了。”

　　可是......这屠戮的事情，能叫佳音吗？

　　火红色的飞鸟落到五张支风券上，青蓝斜倚着测风鸟，明显感觉到上空的风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支风券能改变天地间应着四时气候而生的八风的方位，正是避火大阵的克星。

　　异火种子在支风券的帮助下，立刻如鱼得水般地朝着山间的野花野草上过去了。锦被谷中多植被，被异火种子一碰，立刻迅疾无比地燃烧起来。青蓝在测风鸟上望着谷中的场景，只觉得自己的胳膊上已经长了层层的鸡皮疙瘩。

　　本来他与自己的师兄师姐在夷则山谷中历练了这么久，早就不怕异火了，没想到再看见自己脚底下这片火海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心惊胆颤。

　　火焰逐渐扩大着，就像是一个个烟洞出现在绣着花鸟鱼虫的锦缎上。几处的异火逐渐凝聚在一起，变成了一条火龙，朝着谷中的槐树奔去。

　　槐树之下，坐的都是谶语者中已经老得走不动路的婆婆了。其中一个婆婆抓着手中的刻刀，一笔一划地在木板上雕刻着阴纹阳纹，仿佛对即将来到眼前的异火无动于衷。

　　这些木板都是为下一批弄潮少女制作云苗布衣所用之物，这些婆婆现在在便开始准备了。即将将她燃烧殆尽的火苗仿佛只像是日升日落那么自然而已，她只将注意力集中于自己手下布匹的方寸之地之间。

　　其他的老婆婆也微笑道：“是喽，反正也跑不脱了，不给别人家添乱才是正事。”火光映照着槐树下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这些脸孔显出一种古代图腾才会带有的虔诚、神秘的感觉。

　　另有一些岁数较小的少女不知异火为何物，只是看着火焰朝着自己烧过来，却不做躲避的事情。老婆婆将那些年纪尚小的姑娘护在自己的怀中，温言安慰着她们：“你们不是常常说锦被谷里面，连夏天都觉得寒冷吗？现在终于不冷了吧？”

　　她们怀中的少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后又低下头抓住老婆婆头上的一络头发开始玩起来。天真烂漫的少女，似乎对即将要到来的苦难完全没有知觉。

　　不知道为什么，青蓝站在高高的测风鸟上，看着那些对着异火无动于衷，只是等着它烧到自己身上的人，竟然感到一阵反胃的感觉。火苗蹿得飞快，立刻将坐在槐树下的人们都给包围住了。

　　火舌在那个手中拿着木板的老婆婆身边燃烧得更加炽烈，火焰钻过她手中木板镂空之处，逐渐烧到了她的衣角。

　　青蓝喉咙中酸涩无比，再也压不住心头那一种烦恶的感觉，于是跑到测风鸟的一角上开始呕吐起来。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噎在自己的气管中一样，跳动的火焰和老人平静的表情混合在一起，死死堵住了他的气管。

　　风苗族族长云清坐在测风鸟的前头，清楚地听到了那阵呕吐之声消失之后，一种压抑着的哽咽声又响了起来。这哽咽的声音突然扩大了，像是先前那个人已经不想掩饰自己的内心似的——那是青蓝的哭泣声。

　　槐树旁架着云苗布的竹制架子已经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了，有几个老婆婆不怕死地用手将那些上好的云苗布抱在怀里，嘟哝着：“这些布头，可以等那几个小女娃子长大了，给她们做衣服穿的。”

　　但是在她还没有够到云苗布的时候，整块布就逐渐开始燃烧了起来，燃烧的云苗布被吹到老婆婆的身上，带着她也一起燃烧起来。

　　他的哭声突然止住了——先前护着木板的那个老妇人被烧成焦炭的身体缓缓碎裂开，一个五六岁大的少女抹着自己脸上的眼泪和炭灰，环顾着四周，一双幼鹿似的眼睛中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少女这时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用手碰了碰那具烧焦的尸体，随后眼睛骤然缩起来——小鹿失去了族人的庇护，现在是暴露在猎人的刀剑下了。

　　眼见着第二层异火又要到来，青蓝突然从测风鸟上面跳了下去，将那个少女护到自己的怀中。燃烧中的异火及其明亮，少女刚才注视了异火，双眼已经被灼瞎了，因此安静地呆在青蓝的怀中没有挣扎，只将他当作是来救自己的人。

　　少女还是哭喊道：“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婆婆，婆婆她已经睡得起不来了。你可以早一点来的......坏人已经把这里都烧毁啦。”

　　云清看着动了恻隐之心的青蓝，冷哼一声，自顾自地驾驶着测风鸟离开了。

　　青蓝抱着少女跌跌撞撞地走踏在锦被谷中丛横交错的水槽中，水槽中的水吸收了异火种子的热量，已经化作一团团白气消失在空气中。

　　火苗紧咬住青蓝的衣角不放，他只能踏入水槽之中，顿时感到足底传来一阵滚烫的感觉。他深吸了一口气，踩着水槽中那些滚烫的鹅卵石过了水。

　　不低头看他也知道，自己的双脚大约是已经被河中滚烫的石块给灼烧烂了。

　　异火随风而动，青蓝动手托住少女的膝弯，使她把脸贴到自己的肩膀上，空出另一只手来操纵着正在变化的八风，那阵风便带着异火绕开他的身子去了，这百般紧急的时刻，少女竟然伏在他的肩头睡着了。

　　一点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落在他的肩头，让人感到一阵心安，少女的双手拽紧了他的衣服，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之间。

　　青蓝看着少女的睡颜，不知为何，刚才那种烦恶的情绪已然消减了，就连足底传来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他叹了一口气，站在残破的避火大阵之处看着测风鸟慢慢飞走的影子。

　　*

　　避火大阵与百里绮怀紧密相连，锦被谷中出现的状况，她怎能不知，怎能不晓？

　　绮怀敢放心地与江浸月来到茂林江边护送那些女孩子，全是在仰仗避火大阵，这会儿突然失了与大阵的联络，那就必然是锦被谷中出了什么问题了。

　　这会儿鬼王潮和佛王潮都还没有开始交错，她就有些站不住脚了。绮怀跺了跺脚，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天边已经出现了一条黑线，连珠串似的骷髅头在潮水之上沉沉浮浮，朝着茂林江边的众人涌过来。站在绮怀身边的少女都将捏紧了手中的照花伞，绮怀似乎是看出了那些少女们的忧虑，轻声安慰道：“我第一次来茂林江边，还是被上一任族长从草滩那边拖着过来的呢，你们别怕！”

　　云苗布制成的衣服上，阳纹逐渐散发出白光，白光化成细长的丝线，朝着大潮上沉浮的白色骷髅上涌过去，这番样子，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不知为何，此刻绮怀的心中竟然生出一种想要退缩的念头来，她扶着几个少女登上了停泊在江边的龙舟上，指尖都传来一股酥麻的感觉，几乎已经要提不起劲来了。

　　佛王潮也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将整条茂林江映射得宛如白昼，佛经中众仙的大光明幻象出现在了潮水之上。离绮怀最近的一个少女的声音有些颤抖，嗫嚅着：“姐姐，那些骷髅的手中，好像握着什么红色的东西。”

　　绮怀望向了那一排巨潮，之间黑色潮水上的每一个骷髅头中都含着红色的火焰，火焰正在熊熊地燃烧着。要知道年轻的谶语着弄潮是要立在潮头的，火势燃烧得如此猛烈，光是站立就足够困难了。

　　江浸月从身边一名镜流的贴身侍卫手中接过了雌剑，对着绮怀说道：“将雄剑取出来，我先随你将鬼王潮上的那些骷髅全部砍掉再说。”

　　他冷冷地盯着绮怀，见她不为所动，于是沉声问道：“你在想什么，怎么还不快点将雄剑取出来。”

　　绮怀抬起头望着他，江浸月清楚地看到了，在绮怀的身后，像是灵蛇一样快速游动的火焰正在缓缓地燃烧着，像是要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燃烧殆尽。

　　风吹过草地的声音猛然响起，江浸月紧皱眉头，抱着绮怀在岸边的草滩上滚了一个圈。绮怀抬头时，只见化成飞鸟状的野火正贴着二人刚才所站立之处缓缓飞过去。

　　或许是两人缠绕的呼吸声实在是太大了，领头的一只飞鸟突然调转了方向，朝着二人藏身之处飞过来，飞鸟的喙已经朝着绮怀的头发落下来了。

　　江浸月紧紧揽住她的肩膀，拔|出自己怀中的雌剑，朝着那只领队飞鸟的眉心上刺去。雌剑上冒出丝丝缕缕的蓝色的丝线，缠住了那些红色的飞鸟。

　　江浸月举着雌剑，用力抵挡佛王朝上面燃烧着的异火，看起来十分费力。

　　绮怀心中一惊，连忙将翻身起来，将双手的力道都惯到雄剑上，那些将雌剑缠住的蓝色丝线都变得更加粗了，赤红色的火焰被蓝色丝线勒成了好几段。

　　两人终究是松了一口气，绮怀将那些要去弄潮的少女送上了便于在水中行驶的龙首小舟，拍了拍手，轻声道：“这一次，我也没能成功拦截下濯枝神使。虽然你每次都安慰我是棋差一招的问题，可是，或许凭借凡人之力，注定是没办法与上界的神仙抗衡的吧？”

　　她轻声对着江浸月说道：“避火大阵全部被开启了，锦被谷此刻应该已经受到了夏季野火的侵害，我要带着雄剑回去。”

　　江浸月怒道：“你怎么还是如此任性，雌雄双剑要一起使用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绮怀的眼中有泪光在闪动：“那些在锦被谷中的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葬身火海。”

　　江浸月冷笑道：“那些锦被谷中的人都是些老妇，要不就是年岁尚小的孩子，基本是无用的废人，不必为了她们而舍弃这里弄潮的姑娘。你自己权衡一下，或者说，我来给你做决定，你此刻必须要留在此地。”

　　他的声音中又多了一丝蛊惑的味道，一双眼睛像是一砚墨水，微微荡漾起来，绮怀避开了他的眼睛，微笑道：“阿月，你是在什么时候对我下蛊的？”

　　见江浸月久久没有回答，她手中沉重的雄剑落到了地上：“阿月，其实我一直在顺着你给我规定的道路行走，可是现在我不想再这样了。锦被谷中的人和弄潮这两件事，我一定能全部办好。”

　　草滩上的大风正在不停地吹着，绮怀举起雄剑将渡口处的野草全部斫完了。她一剑砍断了拴着小船的缆绳，站在岸上看着那满载着弄潮少女的船渐行渐远，随后她便也持着船桨，坐到了一只小船之上。

　　她一浆下去，江浸月落在水面上的影子便立刻被摇碎了。他穿的是白衣服，破碎的倒影基本都是白色的，像层层的星光在水面上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