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死敌贴贴了》野良舟

55、弄潮儿（五）

　　绮怀坐在水池旁，将头放到自己的膝盖间，默默地看着池中的水流。

　　绣坊中的所有梭子都像红鲤一般衔着银色的丝线，在水中游弋着，四周的机杼之声一起一伏，散在空气中。

　　就在这时，绮怀突然发现水中有一根丝线变成了红色，随后水中的所有丝线都变成了红色，整池水像是被血染红了一般。

　　绮怀豁得站起身，大声朝着坐在织机旁的女子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原来繁锦坊中的丝线是特制的，这些丝线取自这片大陆上西南渊薮中的石蚕。每一根蚕丝都带有生命，拥有自己的意识。它们不愿离开石蚕，本来极硬，但在经过绣坊中少女的手后，就会变软。

　　在澡雪池中经过池中之水的浸泡后，蚕丝会从灰色变为银白色，这些银白色的丝线就是制作云苗布的绝佳材料。

　　现在水池中本该是银白近乎透明的丝线突然变成了红色，怎能不让绮怀感到心惊。

　　织机还在缓缓地转动着，却并没有人来回答她的话。一片片红绫在缓缓地飘动着，绮怀颤抖着用手拨开帘子，朝着织机旁的一张小凳上看过去。

　　江浸月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将她的眼睛捂住了，低声喃喃道：“别看，同我回去吧。”

　　他的声音仿佛是带着某种魔力一般，绮怀渐渐听不见耳边的声音。江浸月的瞳孔骤然缩紧了——绮怀并没有按预期一样倒在他的怀里，而是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在澡雪池中，像是没有看见一旁他们共同主办落成的石桥一样，朝着织机上躺着的女子奔过去。

　　织机上那些雪白的线条已经被染红了，空中的血腥味逐渐浓重起来，女子的红袖上再添深红的一片，一只白得没有血色的手垂在织机上。

　　木制的重尾杆依旧在慢慢地起伏着，红袖中伸出的手随着织机起起落落。绮怀闭上眼睛，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自己见过的修士处罚谶语者的方式——将她们绑在水车上，水车也是带着她们这样在水中一起一落的。

　　被水轱辘碾过去的，不仅是那些无辜的谶语者，也是幼小绮怀的眼泪。

　　江浸月看起来显然冷静得多，他抓住了绮怀的手，声音中有些责怪的意味：“你最近怎么越来越毛躁了？”

　　绮怀却仿佛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去拾起织机上少女的手，那只手上有一个朱红色的极度模糊的八卦图，阴阳部分的分界线已经十分模糊了。

　　她怒上心头，大声道：“又是乌有这厮！”

　　江浸月看着她这个失控的样子，皱起了眉头，道：“你想做什么？谶语都已经在与他相关的人身上种下了，你可知这要背上多大的因果？”

　　绮怀呸了一声，道：“染上因果又如何？”

　　江浸月看着她这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将她的手拉紧了，温言安慰道：“现在锦被谷中的春神祠堂，还未见有濯枝神使前来敲结春印。你想想，弄潮的事情、截杀濯枝神使的事情、躲避夏季野火的事情，尚还有这许多不是？”

　　“我已经将截杀濯枝神使的大阵布在祠堂外了，不管这一次成功与否，你都必须做好面对即将而来的野火的准备！”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这番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身为家主，要带领流火一直走下去的念头，终于是牢牢束缚住了她。

　　绮怀逐渐低下了头，将头伏在双膝之间，低声啜泣着。

　　江浸月将她揽过来，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转头又看了一眼垂在织机上的那只手，模糊的太极阴阳图显出一种诡异的颜色来。

　　他用手摸了摸绮怀墨云一样的头发，轻声道：“心魔是致使谶语者陨落的一大诱因，先前我与你说过的，要增强心防的法术，你还记得吗？”

　　绮怀揉揉眼睛，道：“记得到是记得的，但是你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江浸月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道：“上古之时，有一种秘术，可以在不知不觉间让人进入幻境。锻炼心防的术法，学了总归是没有错的。”

　　他似乎犹豫了很久，又接着说道：“这种锻炼心防的术法，可以让人在自己精神的灵核被他人攻击时，做出一定的防御。”

　　绮怀眨了眨眼睛，微笑道：“这么神奇，快些说与我听。”

　　澡雪池中的梭子像金鱼一样，围着他们二人投在水中的倒影缓缓游动着。这场景，十分美好。

　　江浸月微笑了一下，道：“在这里说可不会很好。”

　　他身量较高，绮怀便只能抬头看向他的眼睛。江浸月躲了一躲，绮怀便贴进一步，微笑着抓其他的一络头发，笑道：“在这里说为什么不好？嗯？”

　　江浸月靠在另一架织机上，贴近她的耳朵说了一句话，绮怀的脸立即变得通红，拿自己的绣鞋踢了踢他，轻骂了几声。

　　*

　　雨天路滑，马车在一条林荫道上行驶的时候，车轮子打了个转。幼青与陈洗砚瞬间都滚到了马车的一角，原本座位上的一件流苏毯子随着他们二人一起滚落，将二人缠得紧紧的。

　　黑暗中他们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但是如此肌肤相亲，不必说的，各自的脸上应该都烧起了红云。

　　他们心中想要摆脱束缚的念头一动，手上的白吉绳就缠得更加紧了。

　　幼青喘着气，道：“那个老道人可有说什么时候解了我们身上的束缚？”

　　两人被流苏毯子裹在一处，黑暗中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热量，简直尴尬无比。

　　陈洗砚轻咳一声，鼻中飘进来一阵一阵兰花的幽香。他回答着幼青的问题，道：“要等我们把让百里绮怀真正心死的方法找出来才行呢。可是，他要怎么才能验证，这种方法的正确性呢？”

　　幼青问他一个问题，他也会问一个问题。马车外的雨逐渐变得稀梳了，二人终于解开了身上的流苏毯子。

　　幼青先行一步离开他，坐在了马车的零一角上，道：“乌有不是可以用天衍灵韵进行测算的吗？或许这样事情能不能成功，他就是通过卜卦的方式知道的。”

　　乌有先生疑心病极重，先前江浸月不知怎得没有认出他来，但他还是不放心，因此使唤着自己的几个弟子雇车，将众人分散开来。

　　陈洗砚转动着自己手中的传讯玉牌，上面空无一字。他用两根手指撵着玉牌，将它朝着上空抛去，然后在幼青要吃人的眼神中接住。

　　马车即将行驶到目的地，幼青想要打开马车上的帘子，朝外看一眼，没想到这帘子却如何也揭不开，像是被什么东西黏在窗户上一样。

　　她想要再用力的时候，陈洗砚侧过身来抓住她的手，道：“现在还算是春末的时候，你忘了吗？万一一不小心冲破了虹映天的禁制就不好了。”

　　虹映天的禁制......幼青瞬间反应了过来，濯枝神使是不能看见春天的。只是此时，她心中竟然有了一些想要冲破禁制，去看看外面的春天，究竟是怎么一幅样子的野望。

　　这种念头是可怕的，她喘了一口气，想要将心中的这个念头压下去。

　　但是这个念头在她的心中却越来越明显，像是不断燃烧的火焰一样，要将所有东西都燃烧殆尽。

　　她突然问道：“我想知道这辆马车是去向何方的？”

　　就在这时，陈洗砚手中的玉牌通体发亮，飘在了空中，一根根金色的丝线从漂浮在马车的空中，像灯笼一样映照着二人的脸庞。

　　那些金线应当是天衍灵韵，难道，这马车的所在地，竟然是由天衍灵韵指引的吗？

　　陈洗砚忍不住笑了一声，道：“这可真是有趣了。”

　　他用手拨着空中的那些金线，金线从门帘中伸出去，二人似乎能看到那些金线与马的鬣毛交缠在一起，像是在交流什么讯息。

　　一丝天光从厚重的流苏窗帘中透进来，马车缓缓停下了。幼青有些按捺不住，拉开门帘朝外望去，只见远处是一点青绿，所有的景色便如水中的倒影一般，看起来模糊无比。

　　她转头看向陈洗砚，只见他阖上了自己的眼睛，细细看去，他的左眼角竟然有一滴血珠，将他眼角的那颗泪痣也染红了。

　　幼青有些着急，有些害怕他绊倒或者什么的，不知怎得，就冲上去抓住了他的手。

　　陈洗砚从马车中出来时，就感到双眼剧痛，虽然外面的无边春景有一瞬间映入了他的眼帘，但瞬间他就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这时他的手被幼青的小手包裹着，他正想说什么，没想到幼青先说道：“我们似乎是来到了春神祠堂，祠堂中多有复杂的事物，我拉着你的手也方便点。”

　　陈洗砚嗯了一声，竟然就乖乖地由她牵着走了。幼青的心中竟然觉得有一丝好笑。

　　祠堂的檐下有一株一人高的青阳花树，不过并不是真的，上面的假花假叶栩栩如生，写满了愿望的红丝绦一条条地垂在花树上。

　　红丝绦上所言，不过家常琐事，茶米油盐，人生小事，一应俱全。

　　她牵着陈洗砚的手，绕过祠堂正门前的几个纹着金龙的铜鼎后，来到了门前。门前的铜锁上已经生了锈，幼青弯腰碰了碰铜锁，得到的只是一阵无谓的声音。

　　她刚才去触那铜锁，陈洗砚一时离了她的依靠，心中竟然有些空落落的，心道：很好，你终于不来拉我了么？

　　没想到片刻后，他的手有被拉住了，幼青微笑道：“以前总是你欺负我，占上风的时候多些。现在你要是不听话的话，就任我欺负了哦。”

　　祠堂门前的铜锁上有濯枝神使才能识别的符文，别看这锁看起来已经很老旧了，其实，那符文上的日子不到的话，这锁是断断不会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