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死敌贴贴了》野良舟

122、调玉髓（一）

　　大雪很快就积累起来了，堆了满地，马车轱辘也嵌进了雪地之中。

　　众人行到此处，距离皇城也已经不远了，雪地中黑压压地站了一片人，为首的便是杜雪宦。马车是铜墙铁壁造成的，车中也没有炭盆，郑都雅身上寒冷，牙关都有些颤抖，打开帘子时窗外的碎琼又飞了进来，虽然不想被闷在黑暗的车中，但无奈天寒地冻，还是只能放下了帘子。

　　陈洗砚救驾有功，身上受伤，回皇城的路上也被安排坐在机关马车之中。寒气充斥了马车的整个空间，吐息之间已经有厚重的白气出现了，他睁开眼睛，将自己身上的鹤纹大氅裹得更紧了。

　　但是......他一下子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从幼青受到牢狱之苦的那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被强行带走的时候，她身上穿着仅仅是是一件单衣而已，狱中墙壁都是由石块砌成的，薄薄单衣，如很能抵御这样的寒冷呢？

　　虽然早早地就见到了站在城门外的杜雪宦，郑都雅的心还是一直摇摆不定。

　　左大臣殒命之后，他培植的势力也逐渐在朝堂上式微了，虹霓国虽小，朝堂上的争斗确是永不停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花疫通过绮疏天窗到了国中的各个重要城镇，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将这件事情当作因头，挑起争端。

　　在杜雪宦对着车队拔剑出鞘之时，她一颗心竟然放下来了，至少自己不用再去思考自己亲自去往三径城对付花疫的时候，朝堂中出现了什么变化的事情。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如此，不过她还是有些好奇为什么对自己一直十分敬重的杜雪宦也会听从他人的建议，反了自己。

　　这实在是让人有些困扰，但是她提不起劲去想朝堂上的事情，端正坐着闭上眼睛的时候，士兵和橘枝子女尸体堆成的小山就开始熊熊燃烧，燃烧到最猛烈之时，尸堆变成一片白光，白光的轮廓隐隐约约像巨大的紫丁香树。

　　包含着十二旒玉串的组玉佩，只有在她一个人的手上才能发挥出作用。

　　要是她不随着军队一起去到三径城的话，只怕伤亡会更加惨重，或者全军覆没，出发之前她权衡良久，才做出了这个决定。

　　国主之位、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橘枝子女和优秀士兵，实在是个让人难以选择的难题。

　　此次征战，虽然并没有酿成巨大的伤亡，但也算是两边不讨好。郑都雅轻轻地笑了起来，她没有发出很大的声音，这样的笑声就像是从水底发出来了，很无力。

　　她笑了一会儿，牵动了自己身上的伤口，又忍不住低下头咳嗽起来。曾经她也想过自己如果不是虹霓国皇室中的人会怎么样，韶华年岁的贵族少女，被选中当橘枝子女是万分之一的事情，假如逃过了这一劫难，剩下也不过就是在家里人安排下嫁人，郎君或许合心意，或许不合心意，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当上国主，拥有的权力变大，似乎也并不是比别人多出了自由和选择，郑都雅缓缓叹了口气。

　　杜雪宦举着自己的剑站在皇城之外，拦下了马车。飞雪击中机关铜马，其声如金钱落入盆中，嘈嘈切切。在这样的金石之声中，金寿将军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用剑抵住杜雪宦的脖子，眼神凌厉，质问道：“国主亲自解决虹霓国花疫的困境，杜将军不在此地恭迎国主回城，反倒刀剑相向，究竟是何用意？”

　　站在马下的人没有回答，后面的马车中却传出清亮的女声：“无妨，我们这些人刚从花疫强盛之处归来，杜将军和朝中的大臣们心有忧虑也是应该的。虽然入冬，也不能完全对于秋季的花疫失去防备之心。”

　　郑都雅的声音。

　　杜雪宦低头，抬腿时，踩得很结实的雪从靴子上面落下，簌簌有声。他朝着站在宫门两侧的士兵挥了挥手，很快他们就让出一条道路来，让载着橘枝子女的马车进入了皇城。

　　皇城中好几座瓷塔都被白雪掩埋住了，花疫结束，秋气消失，这些瓷塔也不再转动，很安静。尽管明年秋季的时候还要被启用，但是现在他们就像是灵娲城中的塑像一样，记录着虹霓国的历史。

　　进入皇宫，几位辅臣就站在马车边，一个马童跪在雪地中，两个宫女挑起仪仗站在马车两侧，黄金的仪仗孤零零地立在冰天雪地之中，就像是破落户的旗杆。郑都雅很讨厌冬天，在寒风中行了这么久的路，身上骨头都冻僵了，走下马车之时好不容易才定住自己的身子没有摔倒。

　　两个黄金的仪仗在她头上一晃，简直像明晃晃的刀子一样，辅臣之一上前，几乎就要来扯她的手，大声道：“你身为国主，如此败坏虹霓国的国风，简直罪不可恕！哼哼，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深宫之中养男人，这世道，女人当政祸乱朝纲，让别的国家也笑掉大牙了！”

　　郑都雅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说道：“朕喜好礼乐，就算宫中有男子，那也是乐师医官一流的，行的是高雅之事，诸位心中所想未免过于龌龊了。”

　　辅臣们都半信半疑，支吾着似乎再没有话可以说了，郑都雅一看他们的情状就了然于胸了，心道：他们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我不在的这些时候，宫中之人口风不紧也是有的。

　　没想到辅臣之中与左大臣平日里关系极好的一位大臣说道：“陛下，是在也不是我们几人多心，宫中的宫人多次提起，我们不信也得信了，陛下请带着我们到掖幽庭您的住所之中，证实您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们才可以继续相信陛下。”

　　在进入皇城之前就派杜雪宦拦住她，在她入宫后马上就提出要去证实她说辞的正确性，真是咬紧了完全不送口啊，不过话说回来，有了把柄又怎么样了呢？

　　郑都雅从一个身份低微妃子的女儿，坐到国主之位，也经历了不少风雨，现在虽然身陷绝境也完全没有恼恨的意思，她从来就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况只是这么小的一个危机？

　　曲裾朱红色的裙摆拖在雪地之中，鲜艳无比，郑都雅这几日劳苦，脸色苍白，但是唇上涂了脂膏，更加显出皮肤白皙，雪色与裙上的颜色交织在一起，生生是个“白雪红梅、琉璃世界”，站在她身旁的人看了，也不禁为国主的天颜威慑到。

　　辅臣转身嘱咐杜雪宦：“你在此地看守，为了防止此处有人前去通风报信，这里的人不能走脱一个，不然唯你是问！”

　　杜雪宦看了一眼郑都雅，轻声应了，辅臣磋磨着宫人和郑都雅，往掖幽庭中走去了。郑都雅不慌不忙地走在前头，轻声道：“诸位今日实在是过于冒犯了，虽然你们是我父亲钦定的功臣，但是朕与你们并不亲近，而你们现在在宫中旁若无人地行走，真的不怕朕治你们的罪么？”

　　几个辅臣都知道自己逾越，但是心中都已经认为郑都雅这种作风传播了不正风气，让虹霓国前朝官员都蒙羞了，因此面上都显示出来一种不在乎的样子，都道：“陛下还是让我们亲眼见到掖幽庭中的东西再说吧。”

　　她走在前头，几个辅臣还在不停地喋喋不休。

　　“掖幽庭中枉死的男男女女也是多的，死了、心中有怨气，就变成了妖怪！”

　　“女人就算了，男人也去变鬼么？”看起来是有人不服气了，郑都雅只觉得好笑，于是便继续竖起耳朵听下去。

　　“郑都雅每天晚上不是要住在掖幽庭里面的吗？难道是真的和你说的一样，在和鬼打交道？那我知道了为什么你们每次想做什么，都提早被她知道了，原来是因为她能通晓鬼神啊！”

　　“那宫中的传闻，难道说竟然是个男狐狸精吗？”

　　辅臣越说越离谱了，郑都雅本来对这几人的下限都有了解，但是听到“男狐狸精”四个字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顿住了脚，用袖子捂住嘴笑了一下。

　　她确实虚弱得很，旅途奔波劳苦，长时间紧绷着精神，已经几乎到了快要撑不下去的地步，将袖子松开的时候就能看到自己的浅色布料上面出现了深色的痕迹，那口血就像是要满溢出来一样。

　　掖幽庭最里面就是濯缨湖，四面回廊包围着湖面，湖中都是枯萎的残荷，湖上对联题字“鹤舞楼头，玉笛弄残仙子月；凤翔台上，紫箫吹断美人风”，郑都雅轻笑一声，恭敬地说道：“请问诸位想要怎么验证呢？本质上来说，朕虽然是国主，不过依然是个妇道人家，男女有别，几位难道要到我的屋子中去吗？”

　　几位辅臣都沉默了，过了良久，才有人说话道：“都雅，我们实在也是为了你好，掖幽庭中随随便便就死掉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你让屋子里的人站出来，在阳光下面弹奏一曲琴就好了，剩下的我们不为难他。”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如何让呆在屋子中的皇叔知晓呢？况且他的腿脚还没有好全，郑都雅拢在袖子中的双手一下子握紧了。

　　她轻轻答应了一声，但是什么动作也没有。

　　辅臣等得心急，催促道：“国主在迟疑什么，莫非屋子中真的有精怪鬼魅，任由这种东西祸乱朝可不太妙。要我说啊，陛下你准是被立面的东西迷了心智了！”

　　郑都雅不再与他纠缠，踏上了回廊靠水的一侧，两只手做成传音的姿势，朝着濯缨湖对岸喊道：“乐师，请出来在阳光下面奏一曲琴吧！”

　　水面也起了一阵阵的涟漪，雪像白鸽子一样飘飘地拍着翅膀，飞进了湖水之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濯缨湖中心的百花杀完全没有动静，为首的辅臣有些不耐烦了，正朝着身后招手，要喊士兵即刻就踏上去往湖中心的小桥时，疏疏落落的雪中走出了一个清瘦的身影。

　　白雪天然就织成了一道帘幕，众人只能看到疏淡的轮廓，却看不清那人的面容。百花杀外有菊花圃和对着雪的瓷塔，那人就在两座瓷塔之间坐下来，抚琴。

　　琴音从湖对岸传过来，琴音百转千回，轻灵处如同山鬼低唱，尖锐处又似剁碎三尺春冰......郑都雅嫌众人的呼吸声害得自己听不清琴声了，干脆绕开众人，站在与雁青渠正对着的地方，凝神静气，一呼一吸之间仿佛也是皇叔奏出的仙乐。

　　几位辅臣都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琴音辅毕，郑都雅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好不容易才挪动了自己的步子，朝着木木的几位臣子走去，轻声道：“诸位觉得如何？你们几人暗中刺探君主的生活，威胁虹霓国军中的统帅，囚禁对于国家有恩典的人，与外人勾结，让虎豹贼人进入到国中，还在这些小事上纠缠不清。”

　　她面有怒容，当即就要将几个辅臣关入大牢，还是被伤好了不久的幽葩给劝住了。

　　花疫一役结束之后的小插曲很快也消失了，郑都雅以雷霆手段处罚了散播谣言的宫人，在幽葩的陪伴回到正殿中处理战役期间大臣递上来的数个奏折，还是未能合眼。

　　陈洗砚在皇宫外等得心焦，好容易才等来了幽葩传来的讯息，知道自己马上要见到幼青，自然是有近乡情怯之感，手心之中竟然也染上了一层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