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文司宥·本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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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本心，不过是欲望与利益而已。
那他的本心呢？。
啪。
算盘声响，他拨下算珠，背后小厮配合地丢出数本账簿。宣京一处文家持有的茶楼里，文司宥同一位打扮华奢的男人对桌而坐。面前的男人早就面如土色、抖如筛糠，却在小厮递出书契的那一刻停止了颤抖。
“只需这个数字，赵老板便可以继续与同文行的‘合作’，借用同文行名号一事也将一笔勾销……不知，你觉得这笔交易如何呢？”
话毕，文司宥微抬紫眸，那眼里有的是绝对的自信以及明确的答案，在这盘甚至称不上对局的对局之中，犹如一把利剑，直刺要害。
“我！我签……”
男人如鲠在喉，他早就败下阵来，只得颤颤巍巍地签字画押。望着他落魄离去的背影，文司宥忽的转过头去，弯眼如新月。
“花学子，看得可还尽兴？”
“文先生说笑了……”
藏在阴影处的云中怯生生地探出头来。方才她见识到的是一场不见血的单方面杀戮，即使文司宥此刻杀气尽收，夜晚的高阁内也依旧寒气逼人。
不过还好。
云中偷瞥文司宥一眼。刹那间，眼前闪过那个坐在高轿之中，洒下金叶的“文二爷”。比起被众人拥趸、受世人夸赞的他，她更愿见到这个杀伐果断、唯利是图的商人。
——或许，是因为那场“梦境”之中的文司宥太叫人感到悲凉罢。
“是了，记得文先生是叫我来观星……难不成变成算学课了？”
云中轻咳一声，收回飘至千里外的思绪。然而，文司宥早就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快有一月有余，少女总是以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对她的眼神，文司宥似是熟悉，又似是陌生。
他曾见过无数次有求于人的眼神，这与她的有些相似。可，那里头潜着的欲望比她更深。他也曾在幼时的回忆里——母亲离世之际，见过这样的眼神，那是怜悯。
欲望与怜悯交织，那是什么样的感情？
他不理解。
“你……”
若在此刻询问少女，她一定会毫不保留地尽数告知。
经闻雨阁、南塘卖藕一事后，他对少女也有了些许了解。被称为云中郡主的少女似乎与利益二字无缘，甚至可以说是几近圣人般地不求回报。
这样的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然，张口又翕，欲言又止。
“文先生？”
文司宥难得愣怔片刻，直到云中开口才扑闪羽睫，却只慢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为师确实是要带你去观星，不过，这次不是向上……”
“家主，船已备好。”
话音刚落，像是掐算好时机，文家伙计悄然出现。文司宥眯眼一笑，俨然恢复寻常模样。
“而是向下。”
——人心叵测，即便是她又如何。
“船？向下？”
云中疑惑不已，还是乖乖跟他下了茶楼。自己白天没有多虑，只是受到先生邀请——或是说师命难违，才赴了这场约。可仔细想想，这位大景第一富商心眼何其多，难不成又要与她做什么交易？
她可没什么能给他。
“文先生，对、对了！书院宵禁……”
“司业那边我已打过招呼，爱徒不必担心。来，我们上船吧。”
甫一走到茶楼门口，云中还未给脚底抹上油，就被一艘画舫吸引了目光。原来这文家茶楼临水而建，想来是文家商船也能走这河道，一路捎货载人，皆不落下。
见面地点自是文司宥所定，那么，她便是从一开始就在他的局中了。
“……我还以为同文行的画舫也是金叶子打造的呢。”
“哦？你怎么知道？同文行确实有一条，不过金无法浮于水面，最终也只得落为一件收藏品。”
“有、有钱人的世界……”
揶揄亦被文司宥的豪气打回，少女放弃挣扎。木已成舟，那也只能上了这贼船，她正扯着裙摆，却见一只白皙的手伸到面前。
“小心。”
文司宥说得极轻，云中一时以为自己听错，只是紧盯着这手，脸上表情成了万华镜，最后小心翼翼地挤出一句：
“先生，这，不会也算交易的筹码吧？”
青年轻笑一声。
“那也要当这值得交易之时。”
不待文司宥说完，云中就已回握住了他的手，听他这句话顿时脸色青了三分。顷刻，清风徐过，画舫如叶，滑入水中，她已无处可逃。
“方才与赵老板的合作，爱徒作何感想？”
水声潺潺，船舫在黑夜中缓缓前行。云中刚一坐定，文司宥便冷不丁地开口发问。今日的文司宥定是盘算着什么，这么想着，云中思考半晌后才回答。
“学生不清前因后果……只是，此人‘借用’同文行名号行商是以不妥，但先生却与其签订书契，说明他生意做得不——善于经商，否则精明如先生也不会与他耗费口舌。以学生所见……”
余光里，文司宥平静如水，依旧不知他想谓何事。云中疲于同狐狸周旋，在心里一鼓作气，竟将所想道了出来。
“若能彼此坦诚相待，光明正大地说出所求，文先生定不会吝啬。这样一来，便是利好双方，不必落于尴尬境地。”
——也请文先生坦诚布公，别再为难学生了！
最终还是咽下这句台词，可暗示足够明显，云中不禁咽了口口水，看向坐在对面的文司宥。他既不生气，也不惊讶，只是眯起眼睛，如呢喃般道：
“人心到底没有这么简单。看似一汪春水，实则底下满是污泥，只会越陷越深，想要的也会愈来愈多……”
小舟行驶到一处转角处，忽的周围变暗，只剩下船舱豆大烛光摇曳。举目看去，少女双眼映着这摇曳烛光，不似以往清澈，让他捉摸不透。
她也是世家子弟，肩负着南塘花家之名，如此一来，又何尝与常人有别？
可。
思考再次迟疑，他却没有发愣，而是话锋一转：“从曹学子、白学子那里听闻，你最近大病一场，甚至还回了南塘疗养。”
“大病？啊……”云中忆起那场几近于现实的“梦”，由于太过荒诞，她从未向人提及，“小月蕊儿她们夸张了，不过是做了一场梦魇，乡愁难解罢了。”
“花家可还好？”
“还好……？哦！多亏同文行的福，莲藕生意也不错。”黑暗之中，小舟不知去向何方，更是难辩文司宥的心思。百爪挠心，云中终是没有忍住，问道，“文先生，说是观星，可这到底是要去哪里……啊！”
咯噔。
一直平稳行驶的画舫似是撞到何处，颠簸了起来。云中重心不稳，没来得及抓紧，猛地就往船底冲去。
“家主，抱歉！就快到了！”
船头传来船夫叫喊，云中却听得不是很真切。双耳，不，五官全埋进了一个温暖怀抱中，双手犹豫是否要抓住身前人的衣衫，反倒是他先一步扶直了她。
“正好。”
呼的一声，轻风起，豆烛灭，唯有船上珠帘叮当奏响。云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原以为眼前依旧一片黑暗，而不过瞬目之间，自己如同来到白昼。
风轻云淡，皓月当空。
载着云中她们的小船来到一处湖心，湖面如镜，映出今夜一切。星尘如屑，款款洒在湖面之上。镜中水月，湖中繁星，随着水波涟漪，璀璨晶莹。
纵使夜色迷人，在此处却分不清昼夜界限。水天一色，银河星水似乎联结到一起，带着她们向上、向上。
一叶泛舟，不知何时来到星空之间。
“此处视野开阔，又鲜为人知，虽不如登高那般清楚，但欣赏星辰之美，足矣。”二人来到船舱之外，文司宥负手而立，淡淡开口，“适逢你似心有郁结，不知此景可还满意？”
“满意！啊，等等……”美景在前，云中正捧起一汪湖水，想将水月掬在手中，未听清文司宥所言，就那么应了声，“先、先生不会以此要挟……咳，又有什么交易吧？”
“前几日，你在算学小测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为师只是想要……嘉奖你一番罢了。”话毕，青年抬了抬镜片，不再多言。
如此沉默片刻，冰凉湖水从指间流逝，云中长吁了一口气，心中已了然。
“原来文先生绕了这么一大圈子，只是想问学生想要什么奖励吗？”
青年微笑默认。
少女之前所言，实则也道出文司宥所想。
她欲知晓他所想，而他，亦欲了解她所想。
——何等别扭的人啊！
云中幽幽站起，船头随她动作轻点湖面，瞬时泛起层层波纹。她走到文司宥面前，这人不仅别扭，还狡猾极了。
如此美景先赠予她，叫她如何拒绝。
但是，她又想要什么呢？
她也不过一介常人，也有各种物欲。往小说，那可能是书籍字画，往大说，那可能是花家兴盛。可她明白，这都不是文司宥想要的答案。
她再次偷瞧文司宥一眼。他独自站在阴影里，像是故意与她拉开距离似的，坐在船舱与船头的交界。明明方才他还伸手扶住了她，现在又躲得远远的。
他若即若离，云中也觉得与这个眼镜狐狸处得疲惫，但时不时窥见到的、他的本心就如这一谭星湖，成了难得一见然已难忘的美好。
而在那个物是人非的世界里，明明所有人都围着他转，他看似什么都紧握手中，实则却如云中方才所捧的那一捧水月，转瞬即逝。
这让云中感到无比悲哀。
心中已有答案。
“文先生，学生有一问。”
“但说无妨。”
她深吸一口气。
“若先生有一天，不再是同文行的主人。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做一个肆意挥霍的纨绔少爷，先生会觉得这样的生活自在吗？”
“不会。”几乎是马上，文司宥回答了少女的疑惑，“我之星轨由我画就。同文行的主人……不会是别人。”
“那学生所要的，已在面前。”
“什么？”
夜风拂过，吹起云中青丝，她将发丝夹至鬓边，看向文司宥的眼睛。她虽说没什么能够给他，但她忘记了，她还有一样东西。
那便是赤忱真心。
“学生想要的，是那个守住本心的你。”
湖面泛起涟漪，瞬间吹散星轨布局。款款落下的星尘，现如今随风落到了她的眸子里。珠帘声响，文司宥抬头看去，明亮星轨依旧布在夜空，却不如她的眼中的明亮。
他不知如何回答——明明是他先起了疑惑，约她来此。可一旦得到答案，他却哑口难言。他本以为，她亦如世人般贪婪，他也只能这么相信，可却还是再三踌躇。
平静的湖面，却突然涟漪不止。
“那……”
他开口，依旧犹豫答案。好，似乎太过简单，否，便又成了谎言。沉默片刻，他才压低了情感，问道：
“那我、文某的本心是什么呢？”
“那当然是无道不可生财！”
不假思索地，少女道出答案，随后痴痴地笑了起来。他也跟着轻笑一声，暗自垂下了紫眸。她并没有答错，只是，现如今他的本心——
他看向别处，小舟正准备返航，船桨拨动湖水，也将他不应有的思绪搅碎进水中，耳边传来咕嘟咕嘟的流水声。
咕嘟咕嘟。
咕嘟咕嘟。
深黑之中，冰冷之下，他拼尽全力向下潜去。下沉片刻，脑中浮现的却是那夜的情景。终于，他寻到了不断下坠的少女。他抓住少女手腕，少女的红斗篷却随之下沉，意识朦胧之际，她还想伸手去拉，却被他拉了回来。
“文、先生……咳、为、何……”
“这……”
他张嘴，双唇因冰冷颤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或许就是他的本心吧。
——那不愿被人知晓，却又在不断渴求的本心。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文司宥·本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