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回家 ...
-
庆子离开那块土地已经有十年了。
他当初是被他爹拿着锄头赶出村的,隔着老远都能听见父子俩争吵的声音:
“孽子!老子辛辛苦苦供你上学,说不念就不念了是吧?”
“我根本不是那块料!学学学!你知道什么?”
“看看人家福贵!不花一分钱考上大学!你现在出去能干什么?”
“赵叔卖货照样混得好!我怎么就不能出去挣钱?”
“滚!滚得越远越好!出去就别回来了!”
那时庆子高中还没毕业,在这番对话后就卷着铺盖离开了这里。
才上火车几个小时,庆子就发现自个儿兜里揣着的几百块钱不见了。他摸遍全身只剩下身份证和火车票。
这下完了。刚出来就丢了钱,灰头土脸地回去以后还怎么做人?
庆子咬咬牙,准备靠凉水和面饼挨到下车。
快到站时,他摸黑起来碰到的背包一处,就着窗外的光,用针小心翼翼地挑开——红色露了出来,是几张钞票。
庆子的泪“唰”地落下,突然想起娘临走前塞给他背包,嘱咐道:“庆子啊,在外面包脏了破了别扔,拿回来娘给你补补。”
他抹了把脸走下车,头也不回地走向城里。
庆子和一个自称是老乡的人合伙办了个厂子,亏了不少。那人说小企业不怎么挣钱,要干就干大的,准备再拉来几万投资重新办厂做生意。
他在城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没攒下什么钱,又舍不得放弃这个一本万利的机会,就想起那片土地来——些许家里和村里有人愿意投钱。
等他站在车站门口才想起,他已经十年没有回来了。
这几年里他也和家里通了几次电话,不过总是娘接,爹总有借口不在,加上长途通话昂贵,每次匆匆说不了几句话就挂了。其实庆子也不怎么想家,只是应付般草草了事。
村口第一户的张伯五年前走的,唯一的房子留给了大儿子,另外两个儿子上门来讨说法,闹出不小动静;再前面的福贵家大门紧闭,福贵考上大学后在城里工作,把他父母也接过去住了;赵叔跑买卖,挣了钱后重新装修了一番:三层高的楼,还装了电视机……
庆子走得累了跺跺脚,石子硌着脚底怪不舒服的。庆子家还要往里,离村口有不远的距离。
走得近了他听见爹的咳嗽声,娘在抱怨他:“多大岁数的人了,还抽!嫌命不长啊?”
回应她的只有一声接一声的咳嗽。
庆子站在门口,忽的犹豫了。十年前他伸手才能摸到的门框似乎已经变矮,他推门而入的时候差点碰到头。
推门声在大堂中兀的响起,庆子咽了口唾沫,喊道:“娘!我回来了!”
干瘪黑瘦的农妇来不及擦干手就从后院迎出来:“庆子!回来了?快坐,娘给你做面条吃!”
她的面容既陌生又熟悉,庆子有些不自在:“没事儿娘,爹呢?”
“你爹前几天才念叨你来着呢,这次回来还走不走啊?”
庆子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要走的。”
“这都多久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去哪儿?”娘不乐意了。
爹的声音从后院传来:“让他走!还回来干什么?”
娘叹了口气,回后院忙活去了。
庆子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田埂,沿着黄土路走向汽车站。
他那番说辞一个下午也没有说出口,十年间有什么东西变了,有什么东西没变。
坐上汽车,庆子隔着窗户回头看,心想:过年再回来看看吧。
庆子没有等到过年回去的机会。
他和合伙人一起办的厂子卖假货被人给告了,庆子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说好的一本万利的买卖成了违法销售,就发现合伙人卷走钱跑了——法院的传票上法人一栏写着他的名字。
庆子反反复复申诉自己并不知情,但判决书一字一句落下时,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七年有期徒刑。
春节庆子是在狱里度过的,看守长让他们排队给家里人打电话,眨眼就排成了一条长龙。庆子悄悄地离开人群,却被看守长叫住了。
“怎么不去打电话?”
“不用了……”
看守长怜悯地看了眼他,说:“那就好好努力吧,争取早点出去。”
庆子知道看守长误会了什么,但是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应了他的话。
等庆子再出来已经是五年后了,减去的那两年并没有减少他的迷惘。
我该去哪里?
庆子站在马路上,突然想起那片土地。
庆子没敢给家里打电话,害怕娘问他这几年干什么去了,那时他该怎么回答?
想到这里他抿紧唇,往汽车的窗外看去。
昔日的土路两侧还是稀稀拉拉的荒地,现在已经铺上了一层沥青,一座座庞然大物竖立在路旁,似在无声树威。
下了车,庆子攥紧手上的旧背包,不安地张望着四周。
车水马龙的街道四通八达,仿佛是张开大口择人而噬的怪物,庆子迷失在这里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支撑他生命一部分的东西轰然倒塌,庆子再也找不到它了。
他再也回不了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