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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和你们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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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纷纷扬扬落下,大团大团的雪花夹杂着刀锋般的风席卷整个世界,带了些冷酷的决绝,俯瞰众生。
边境线上不到三十公里的地方就有一片集宅地,半旧的砖房依稀能看出来是上个世纪在战火硝烟中苟延残喘的产物。
两国距离上一次交火早已过了条约签订的时间,不等多加斟酌,双方便又不约而同地朝邻居举起了早已蓄势的武器。
窗子在这样的雪天里形同虚设,白天的大多数时候,只有裹紧头巾的女人们孤零零地待在屋子里,时不时去寻找什么可遮蔽的物件抵挡这肆虐的风雪,再为新的一天如何维持生计而发愁。
没有任何事情可供她们打发时间,零星的硬币被藏进柜子深处,衣物已开线却缺乏再次加工的条件,不用说,窄小空荡的屋子里根本不存在主妇们渴求的厨房。
曼丁·琳娜是为数不多的幸运儿之一,毕竟他们一家三口从逃难以来都在一起,没有在流亡的中途走散。
她的丈夫每晚都能平安回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做苦力赚上几美元回来。而他们的孩子此刻正在角落里的纸箱堆中熟睡,免于了因哭闹被巡查的卫兵带走的命运。
“我们该同在的……”
淡金色头发的圆脸女人双手合十,进行她每日必做的祷告。她不是什么信徒,甚至在丈夫支持瑞德党的情况下也坚持自己的信仰——瑞德党和怀特党本就应该是一体的。
他们一家不久前刚从邻国逃过来,原因显而易见,当怀特党占了议会的上风时,整个领土范围内的一切都将去压缩瑞德党人的生存空间。
曼丁不愿意改变信仰加入怀特党,娜琳对此虽然没表示反对,却也没有十分热切的支持。
她只是搂住年仅六岁的小达洛,一低头,滚烫的泪就洒进小达洛的衣领里。
风又大了,雪劈头盖脸砸在窗上,老旧的窗子便发出一阵不堪承受的吱呀声。
放在战火燃起的半年多前,同样的雪天,他们一家三口还住在温暖的房子里。
刚从会计所下班的曼丁把小达洛举得高高的,满脸的胡茬逗得小达洛直笑,她就坐在柔软的垫子上,一边打着毛线织围巾,一边往壁炉里添上新的炭火。
记忆中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同此时窗户吱呀作响的声音重合。
娜琳怔了怔,一时间忘了该找点什么东西支撑摇摇欲坠的窗口。
墙角的纸箱堆里发出几声细小的呜咽,听得出声音的主人正强压着恐惧,极力掩饰自己的哭声。
娜琳的眼眶发酸,她匆匆把靠墙的木箱推到窗前,没管这样一来就被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口,一刻不停地扑向角落。
圆脸已不知不觉消瘦下来的女人把孩子抱入怀中,搂住他颤抖的肩背,轻声哼起一段舒缓曲调。
那是过去的很多年里,曼丁唱给孩子的入睡晚安曲。
“别怕,亲爱的。他们不会来的…这样的大雪天里,卫兵是不会出来的……别怕,好孩子……”
琳娜低声安抚小达洛,忽然,耳朵敏锐地捕捉到门口传来的细微咯吱声。
她的神经猛的绷紧,下一刻又想到了什么,把小达洛仔仔细细地挡在纸箱后,自己提起发皱的裙摆走到门边,打开一道缝。
“娜琳?…娜琳?”
颤抖中隐隐显出期翼的声音响起,下一秒那道门缝被来人推开。
——是一个颧骨突出,嘴唇干裂的红发蓝眼睛女人。
琳娜认出她是另一间砖房的居住者莫蒂娅——这几天对方的丈夫韦恩和曼丁都是一起出去的。
琳娜吊起的心慢慢放下了。
红发的莫蒂娅面色凝重,闪进门内,一把扯住琳娜的衣袖,那双发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她:“你看到韦恩了吗?”
“韦恩?他不是和曼丁一起去挖战壕了吗?他还没有回来吗?”
琳娜刚放下的心再一次悬起,喉咙发紧。
莫蒂娅无力地松开手,捂住脸哭泣:“都问过了…没有人回来…没有人……他们十来个人!一个都没回来!”
“早该知道的…瑞德党不会放过我们,怀特党也不会!禁令时间过了,他们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琳娜像是赤脚站进了窗外的风雪里,暴虐的冷风撕扯她已摇摇欲坠的支撑,她不由得踩了踩地面,确认了自己还在人间。
“别担心,莫蒂娅。说不定他们是找到别的地方歇息了,一切都有可能,不是吗?别担心,别担心,最多明天,或者后天。…他们一定会回来的。我保证。”
琳娜勉强打起精神,半晌才把莫蒂娅劝走。
门缓缓合上了。
外面的风雪没有丝毫停歇的趋势,怒号着,咆哮着,一阵阵撞击这些已经失去抵抗力的旧砖房。
禁令时间早已到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曼丁他们不会被入夜禁止出入的禁令绊住脚步,他们不会被军方抓住充军……
琳娜的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中滚落,又很快在吹进屋内的寒风中干涸,她攥紧衣袖,后背贴在门板上。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祈祷。
——愿一切安好,我们本该同在的。
风雪没有天天光临这片荒凉死寂的土地,起码在那次的大暴雪后,再没有回来过。
但是集宅地的人还是越来越少了,男人几乎不见踪影,有一些女人们自发去寻找,也没再回来过。
莫蒂娅走之前特地来和琳娜告别,或许她已经猜到了结果,但她没说,琳娜也没有开口提,两人就安静地在屋前站了一会儿。
据说在和平的年代里,这片黑土地上还是一派郁郁葱葱,不似面前的这片灰褐色荒凉景象。
那双蓝眼睛湿润了,莫蒂娅拉住她的手,语气忧伤:“我就要走了。你不和我们一起去找吗?”
琳娜迟疑地张张嘴,还是摇了摇头:“我还要…还要和小达洛一起等他回来。兴许他今天就回来了呢?”
莫蒂娅的孩子在逃来的路上染上了肺炎,高烧和寒风要了这个小可怜的命,莫蒂娅甚至没来得及给她的孩子最后一个吻。
红发女人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一个人喃喃自语:“我已经是一个人了……”
琳娜无声地回头看看蜷缩在房子角落的小达洛,从那个下暴雪的夜晚开始,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开口说话了。
她知道小达洛在等曼丁回来,可是她害怕给出任何承诺。
莫蒂娅没留太久,还是跟随新一批外出寻找的女人走了,走之前她把一枚勋章塞到了琳娜手中。
“听着,琳娜。我要是回不来了,这个就留给你。如果他们,他们回来了,你就把这个给韦恩看……”
那是一枚白色的徽章,简约的花纹刻印在中央的刀剑浮雕周围,底部印的是“怀特党”。
战时状态下,没有徽章表明党籍的平民很容易死在军队手中。
“我知道你应该有红色的,这样一来,胜利的不管是哪一方你都有机会活下来……和你的孩子一起。”
琳娜愣住了,然后眼泪夺眶而出。
她想还回去,手却死死攥着掌心的硬物,她一下子明白了——莫蒂娅没打算再回来。
第六日了。
曼丁没有回来,莫蒂娅她们也没有一点儿音讯。
琳娜把房子中为数不多的完整物件摆放整齐,断断续续地收拾东西,试图让自己无暇多想其他的事情。
随着日子一天天变长,不详的阴云也离他们越来越近。
忽然,窗外响起一阵刺耳的喧闹声——军靴碰撞的声音、孩子的哭喊、女人的尖叫……
卫兵正大声命令每个房子里的女人出来辨认叛党。
“都出来——出来——”
“不想吃枪子的都给我出来认人!”
口哨声尖锐,一声声催促着屋内迟迟不出来的女人们。
琳娜忍不住颤了下,手中打理好的旧棉絮散落一地。
小达洛突然抓住她的裙摆,仰起头问:“爸爸他还会回来吗?”
琳娜的动作顿了顿,没有理会外面越来越急的哨声,蹲下身和他对视,声音轻柔:“亲爱的,还记得我们做过的一个游戏吗?”
“最优秀的士兵要做好埋伏任务,直到等到安全的人来,才能和他们一起走。”
小达洛眨眨眼睛:“我记得。爸爸是玩这个游戏去了吗?”
“如果那样就可以和他在一起,我也可以加入吗?”
“当然。”琳娜艰难地露出一个笑来,继续道:“小达洛要做一个最棒的士兵,一个不是红色的也不是白色的好士兵。”
“这两个徽章就是任务物品,如果有人闯进来,一定要仔细看他们的衣服……”
“如果是红色的,就给他们看红色的徽章。如果是白色的……就拿另一个白色的给他们。”
琳娜音量低了下来,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如果看不出来的话,孩子,你就对他们说这句话……”
隔壁的房子被粗暴地踹开,琳娜匆匆忙忙把小达洛推进墙角,自己推开门跑到了屋外。
“别躲了!滚出来!”
又是几声吼叫后,卫兵们路过小达洛待的房子,随意地朝里面看了眼,就抬脚踹开了下一扇门。
小达洛蜷缩在墙角,呼出的白气把眼前的一切都遮得雾蒙蒙的,他忍不住发抖起来,寒意和死寂已将他包围多时。
窗外的声音忽远忽近,哭声里夹杂着他一些听不懂的话。
——他从始到终都没有听见琳娜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达洛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被冻僵了,才听到有人的声音响起。
“剩下的人呢?出来!”
小达洛从遮蔽物后挪出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的身体,艰难地抬起眼看向来人。
他们的衣服上没有红色或者白色,脏兮兮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一双双眼睛锐利,泥土把他们的五官遮得模糊不清。
“小孩?”
领头的人嘀咕一声,接着问道:“你是哪里来的?”
“应该知道吧?瑞德党还是怀特党?”
他再次问道。
小达洛猛的一哆嗦,把手中已握到发烫的徽章藏在身后。
琳娜走之前的嘱咐仿佛就在耳旁。
他动了动发紫的嘴唇,回答:“……和你们一样。”
最坏的情况。
琳娜暗自叹气,这些卫兵都是怀特党的人。
曼丁早之前就已经悲观地预言了瑞德党的失败,或许比起两党之间的纠葛,外部旁观的势力反而更期待看到战火纷飞。
琳娜被卫兵压住臂膀,跌跌撞撞地和其他出来的女人们一起被带上另一条路。
她没来得及多看几眼是朝哪个方向,就被卫兵粗暴地用布料遮住眼睛,一刻不停地继续往前走。
阴暗,湿冷。
琳娜重新睁开眼,把眼前的一切收入眼底。
类似地下室一样的空间内,铐链缠绕住了那些气息微弱的人,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铜锈味,沉闷地驱赶一切光亮。
琳娜猛的睁大了眼睛,不错,其中一个正是她多日未归的丈夫。
莫大的悲哀涌上心头,她一下子瘫倒在地。
她的小达洛可能再也等不到他们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