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半吊子道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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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吃过饭之后他们就去KTV，一直嗨到了快凌晨。
程千安不会唱歌，基本就是听着他们唱。陈筠看着不起眼，居然还是个麦霸，跟听起来有点专业的秋映云唱得有来有回的。路世年这家伙嗓子条件很好，但基本全靠吼，还净找些并不适合展现魅力的歌，狂喊“乌蒙山连着山外山！”的时候差点兴奋得蹦到沙发上。
刘轩跟他对着吼。
吴明漪坐在点歌台旁边没停过，哗啦啦点了一堆脍炙人口可能没听过名字但绝对一起调就觉得耳熟的歌，自己也不拿话筒，就笑眯眯地看几个人忍不住变成大合唱。程千安虽然不听歌但也好歹熟悉这些调子，就跟着哼哼几句，在路世年把话筒怼到他脸上的时候配合一下。
后面这人和刘轩抢话筒的时候还扑在了程千安身上，爬起来就继续饿虎扑食去了，徒留喝了点小酒的程千安在原位沉默了一下，然后翘起了二郎腿。
哦对，对于好学生也会喝酒这种事路世年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反倒是他自己滴酒不沾，包厢里几个人或多或少喝了点啤酒或者RIO的时候他吨吨灌了两大口电解质水。吴明漪说他是初中被陆老师打怕了。
“那会儿世子爷是真混子，认识了个什么兄弟，抽烟喝酒打架烫头还准备去纹个身。”吴明漪说，“后来陆老师拎着七匹狼出现了，他就没去。”
路世年撇了撇嘴也没反驳，反倒还补充了句：“那时候就是觉得好玩，现在想想挺傻逼的。”
说实话，像路世年这么个好奇心旺盛又精力充沛的男生，再加上这唬人风格的长相和攻击性的性格，以及陆康这种工作繁忙的单亲家长（甚至非亲生）……他走过歪路程千安是真不奇怪，倒不如说，还能被掰回来而且掰这么正倒让他有些吃惊。
“你没有叛逆期的？”他问路世年。
路世年表现得比他还吃惊：“我这还不够叛逆？！！”
没等程千安补充自己这有歧义的问句，他自个想明白了：“哦，还好吧，本来也就三分钟热度，老陆跟我掰扯完我也觉得没啥意思。就是拉不下面子，打完我也差不多老实了。”
他微微抬着下巴，轻哼了一声：“看他一天天的也不容易。”
好吧，路世年也算是个体谅家长的好孩子，虽然感觉体谅得不多。
从KTV包厢出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十点半，鼓动耳膜的音乐声退去后外面的世界显得无比安静。和吴明漪等人一一道了别，只剩他和路世年两个顺路的慢慢走向地铁站，居然让程千安有种冷清的寂寞感。
这不应该，毕竟这比他的常态还多了一个人。
他们又路过来时的广场，这次程千安忍着没多看，反倒是路世年停下了。
“那边就是地铁站，看到了吗？”他指了指拔地而起的进站口，“你从这边坐2号线，五个站就到了，这会儿车应该还没关。”
“你呢？”程千安有点意外。
路世年扯了扯领口，原地蹦哒了两下。借着路灯程千安才突然看清，他明明没喝酒，脸上却挂着两抹兴奋的红晕。
“玩嗨了，有点亢奋，我得跑两圈，不然回家去憋得慌还睡不着。”
程千安默了默，又问：“在这儿跑？”
路世年瞪他一眼：“想啥呢，肯定跑回去啊，等我跑完地铁都关了，我飞回去么。”
“好。”程千安想了想，还是叮嘱了一下，“离公路远点儿，这边前不久才出了事故，不安全。”
“当我小孩儿吗。”路世年嘴上还在说，人已经不自觉地开始原地抬腿，边抬边转圈，语气也带上了点微微的喘，“这人行道比我教室都宽，我是吃饱了撑的要去公路上跟铁壳子硬碰硬啊——体育生也不能这么整啊。”
程千安忍不住笑了：“那你还得沉淀一下。”
路世年睨他一眼。
“我发现你这人网速特快。”他说，“走了啊，你自己坐车回去，到家了发个消息，走路慢点别摔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你也是。”程千安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早点回去，注意安全。”
路世年扬长而去，留下一句傲慢的“唠里唠叨”。
……明明是他先开始说的，还一大串。
程千安失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广场外的那条公路。墨蓝的夜色下层层幢幢建筑物的轮廓成为其沉默的背景，路灯在人行道的砖石上晕开暖黄色的光辉。黑白相间的斑马线上，正好有一辆汽车呼啸而过，车灯远去后重归于黑暗。
他的视野里清楚地倒映着这些景象，还有，那马路正中间，一个小小的、模模糊糊的……
血色的影子。
程千安注视了几秒后，转过身，抬脚走进了地铁站。
……
天是黑的，路是黑的，路灯都亮着，很晚很晚了。
爸爸妈妈说，晚上要乖乖睡觉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动不了。身上轻飘飘的，又昏沉沉的，他好像看到了很多车，还有很多人。他好像不太饿，也一点都不困。
就是有点冷，就一点。可能是穿得太少了。
他好像把爸爸妈妈弄丢了，爸爸妈妈说，弄丢了要找警察叔叔，那些穿着蓝色衣服的就是。他好像看到过，也鼓起勇气问了，但警察叔叔没听到他说话……他太矮了吧，妈妈说喝牛奶会长高的。
好久好久没看到爸爸妈妈了。多久了？掰着指头数也数不明白。
有点害怕，但是爸爸说男子汉要勇敢。
他很勇敢的。
但他已经等了好久了，他有点想爸爸妈妈。
好想回家。
……
去而复返的程千安站在路边，静静地看着中央那茫然飘动的影子。半透明的虚影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出一个血色淋漓的轮廓，像是个小男孩，个头不高，牛仔背带裤被染成了暗红色。
他无法离开这道斑马线，也不会被普通人注视到，浑浑噩噩的意识同样也发现不了观察着他的程千安。随着晚风送过来的气息里，并不如寻常鬼魂般有着难以消解的怨恨和痛苦，只是很茫然，还有一些懵懂的害怕。
程千安并不知道他未入轮回是不是因为太过幼小，意识不到自己死去的事实，也不知道应该需要辅助手段才能见鬼的自己怎么隔着广场一眼就看到了他。既然见到，或许就是宿命。再加上今天得知的事情，难道是冥冥之中他就要在今天彻底踏入那个并非科学可以解释的世界吗？
程千安不知道，也不愿意多想。
他低头，从包里取出从出租屋里带来的材料。朱砂，黄纸，清水，还有经书。他今天白天已经抽时间查找到了，的确有这么个事故，也就在十几天前，也是这么个晚上，人已经不多，疲劳驾驶的司机并未减速地冲过了绿灯中的斑马线，一个孩子躲闪不及，当场殒命。在对面鼓励并等待着孩子学会自己过马路的夫妻眼睁睁见证了这一切，冲过来的时候车已至身前。
来自高空的沉默镜头里，同样被刮倒的夫妻来不及检查自己的伤势就扑上前去，然而却被孩子的鲜血染红了布料。那小小的软软地趴倒在地上的身体，和面前茫然的影子一模一样。
程千安有些揪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虽然自己关于道术也是半吊子理论王者，但任谁来看到这个可怜的游魂被束缚于这个伤心地时，都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
漱口洁面，找了个石墩子铺开黄纸，毛笔饱蘸朱砂。程千安提笔的那一刻都觉得自己的手有点抖——他从小画符就不容易，磕磕绊绊画废一张又一张。明明可以轻松写出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可那狼毫只要蘸上了朱砂就仿佛拥有了一个叛逆的灵魂，在他手中怎么都不听使唤。
爷爷说他愚钝，但好过自己的亲生儿子，至少有一些道术的天赋。
是这样吗？程千安不知道，他只知道爸爸并不知晓关于超自然的存在。爷爷瞒着他，妈妈也瞒着他。或许他真的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吧，没有踏入这个世界的门槛，所以就连窥见这个世界的资格都没有。
……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大概是因为太久没有练习，而且爷爷让他画得最多的也是封印类和攻击类的符，所以程千安只觉得画得比以往都要困难。
但是没有关系，虽然他愚钝，但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在山上、在爷爷的注视下、树林的阴影中一遍又一遍画符的日子里，需要很多很多耐心。总是发抖的手，握不住的毛笔，爷爷比穿过林叶的风声更沉默。他审视的视线是钉在后背的针，而至少此刻，程千安只是自己埋头书写着，并不被谁考验或评估。
一遍，一遍，再一遍。
朱砂描摹的轨迹成为机械的肌肉记忆，废掉的黄纸被他平静地扫到一边。他不会停下来，停下来就会沮丧、会气馁、会怀疑，而他不愿意哪怕是在念头里说出一个放弃。
血色的影子模模糊糊地转向他，歪了歪头，坐在地上托起下巴，静静地注视着，而程千安并没有发觉。
他的鬓角冒出了几滴冷汗，身侧的朱砂和黄纸不断减少，神情却很冷静，手也从一开始的颤抖到越来越稳，直到，最后一笔脱出提起，金光流转一瞬，刹那收束回貌不惊人的黄纸中。
脑子骤然爆发的刺痛差点让程千安跌倒在地，他在眼前发花的模糊画面里稳了稳身子，随手抹去额头的汗意，抬头才发现那小小的影子正在注视着他，似乎已经很久了。
程千安一怔，而随即那个影子看着他，脸部的虚影动了动。他猜测那是一个很灿烂的笑容。
“啊，晚上好，小朋友。”程千安苦笑了一声，举起黄符示意，“哥哥让你看笑话了，一张普通的符画了这么久。”
他以为自己得不到懵懂幽魂的回应的，但仔细一听，居然真的有朦朦胧胧的只言片语，顺着有些阴冷的晚风飘了过来。
“符…什么……哥哥……谁？”
开口之前，程千安犹豫了一下，轻言细语地回答他：“符……是能送小朋友回家的东西。哥哥是，是爸爸妈妈找来接小朋友回家的。”
“…不认识…呀……给…妈妈……打电话……”小影子摇了摇头。
“有点晚了，这时候打电话不太好。”程千安拿出手机，低头操作，“我给你看视频吧，你爸爸妈妈叫我来的。”
用的AI合成。他也不想用这种方式欺骗小孩，但毕竟他不是真的受人所托的道士，只有自己灵机一动的办法，希望能放下小孩的戒心，顺利完成超度的仪式。
对于连死亡都无法理解的游魂而言，长久地停留只是一种折磨。对于他自己和他身为普通人的家人都是。
小影子盯着屏幕里的爸爸妈妈。而就在他看着他们微笑生动的面容、听着那有些相似的声音发呆时，程千安将符箓放在一侧，也翻开了经文，低声地念诵起来。
伴随着轻柔的念经声，那模糊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透明。孩童稚嫩的面容逐渐显现出来，他身上的血污不断地浅淡、甚至消失。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他从视频的画面里抬起头，与有些难过地看着他的程千安四目相对。
“哥哥。”他轻声问，“我……我还能回家吗？”
程千安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的喉口有点哽住了，他说不出话。也许来的路上他曾预演过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但实际上真的面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脑子一片空白，喉咙酸得难受，只有轻轻刮过的风声代替沉默回答了对面的小孩。
他忍不住去想。眼前这个孩子，只有五岁。
五岁的男孩抬起几乎透明的脑袋，茫然地环视着周围层叠的高楼，还有没有星星的夜晚，仿佛在寻找什么。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程千安脸上，露出一个很灿烂的笑容。
“很晚啦。”他轻轻地说，“我要睡觉了，我很乖的。”
“谢谢你来接我，哥哥。”
程千安有点狼狈地低头抹了抹眼睛，点了点头，鼻音浓重地念完最后一句经。他走上前去，将自己失败不知多少次后写成的符贴在那孩童透明的额顶。
黄纸在晚风中燃烧成细密的灰烬。
一阵晚风吹过，符灰仿若奔跑般向着天空飞去。程千安眨掉眼里的模糊，退回路沿后边怔怔地站着出神，然而公路上已经没有那个小小的、徘徊着的血色影子。
如墨夜幕下，矗立的高楼仿佛沉默的见证者。城市某处的某一户人家里，一对夫妻猛地从梦中惊醒，抚摸着自己眼下的泪痕，错愕地面面相觑。不久后，一辆车飞驰而至，停在广场外，驾驶座上的人冲下车拉开车门，这对父母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走到那条他们不敢踏足第二次的公路前。
那路边空无一人，甚至也没有路过的车辆。却仿若正巧，一阵突然温柔的晚风拂过他们未干的泪痕，两人怔愣片刻，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过去的十几天里，他们一直做着噩梦，梦到自己意外车祸身亡的宝贝发着抖说好冷，梦见他说爸爸妈妈，你们怎么还不来接我回家？我有乖乖的，但是我睡不着，梦见他说我好想你们，我有点害怕。
他们一次次哭干了眼泪，去请僧人超度，去修缮孩子的墓园，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可梦里他们的宝贝还是在小心翼翼地问他们，他能不能回家。
而就在今晚，他们看到了，他们的宝贝对着他们笑着摆了摆手，说有个好看的个子高高的大哥哥送他回去啦，爸爸妈妈，一定要认真吃饭，乖乖睡觉，不要太想他。
他们在梦里接受了孩子最后一个拥抱，哭泣直到醒来。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半吊子道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