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飞》韦书颜

5、六月雪

　　樟园的树好像一直都是不动声色的模样屹立在时间之外。夹竹桃开了又谢。一点点猩红的颜色惨白惨白地绽放在空间中。时间和空间交接的地方，她一直都在。
　　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她拿上自己的书和同伴们一路说说笑笑的跨出学院，叽叽喳喳地商量中午应该吃些什么东西。其实以前，她很讨厌每天都要想去吃什么，于是干脆一学期甚至一年都吃同样的东西，吃到营养不良。树知道以后很心疼，每天中午下课之前都会先给她发消息告诉她中午应该吃什么菜。即使是自己不喜欢吃的菜，也会尽量勉强自己吃下去。因为她懂得，那是树的心意。想到树的时候，嘴角又不自觉的向上翘了。念北想，自己也许真的很适合很应该和树在一起。
　　赵念北……
　　她回头，嘴角还凝固着微笑，在看到眼前这个人的时候那个已经死亡的微笑却怎么也扯不下去了。曾经，在脑海里，她想象过无数次重见江存曦的时候的场景。或擦肩而过的怅然，或泣不成声的撕扯，或风轻云淡的心痛……却始终没有想到会是这么的淡然。
　　三年的光阴将那个青涩的男生转变成现在眼前的男子。她一瞬间几乎已经认不出来了。可是他却微笑着跨过了三年的鸿沟，从天而降到她面前，像四年前那个傍晚一样，轻轻一跨一个拥抱就已经抵达。修长的手指从夏日菲薄的衣衫上传来始终令人怦然心动的温度。一时，她竟然呆在那里，忘记一切。仿佛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的存在。
　　北北，你好。
　　他的声音多了一丝低沉，但是却从满脸阳光中倾泻出来，让人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北北，你好，
　　谢谢。请你尊重一点。
　　她在同学们的激动的尖叫声中推开了他。他的脸上有了不易察觉的扭曲。她很熟悉这种悸动，只是她不再害怕了。因为谁也不再是谁的谁了。
　　她仔细听了听心脏的声音。心里却淡然地好像每天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一样。她能看到自己薄薄的微笑绽放在唇边，于是她知道了，四年了，终于可以放下他了。
　　我终于可以放下他了。树，你听到了吗？
　　她的眼泪掉下来了。但是这次再也不是为江存曦了。
　　江存曦，你也好。
　　北北……我们能找个地方好好谈谈么？
　　哦，可以啊。
　　眼睛里面的泪水渐渐地消失了。其实不用看着天，眼泪还是能消失的，只要坚持的时间够长。
　　老板，一杯奶茶。
　　不，老板，两杯，谢谢。
　　她倔强地看着江存曦，微笑撕扯着回忆。
　　北北，你别把口水吐在里面了，叫我怎么喝？
　　我觉得，我的口水也是香的。每次我们一起喝的时候我都会吐口水在里面啊……你还不是照样喝的很香？
　　哎呀……你这个恶心的丫头！
　　江存曦牵扯了一下嘴角。望着淡淡的她。那么散淡的模样几乎再现自己高中的时候一篇散文里面描写的那朵绝世独立绽放在悬崖上的白莲。
　　春季的光线湿答答地缠绕在空气中。她恍惚中竟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定眼望了望他，他还是那么文雅，戴着黑框眼镜。面容姣好地好像动漫中的主人公，却多了一丝阳刚。那是岁月的磨砺还是假装的成熟？她分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那个她放不下来的人其实只是自己的幻想。他，不是，不会是，不可能是。
　　北北。
　　嗯。
　　你想我吗？
　　还记得自己问过他一句关于是否心痛的话。他的回答是贱人。从那一刻起，她即使再想念他也会用这句话一次又一次地戳伤自己，鲜血妖娆淋漓。
　　贱人是不会想念谁的。呵呵。
　　不是想赌气，也不是想翻旧帐。只是伤害太深，忍不住讨个公道。她从来都不是个能轻易原谅的人。要不然这么多年她早就该释怀了。白痴似的善良和纯情只是偶像剧中的桥段。没有人不会因爱生恨。而恨过以后才会明白其实自己什么都没有。那些用来恨的时光都浪费了。
　　北北，你别这样。
　　嗯。
　　他习惯性地想伸过来摸她脑袋的手被她隔离在一尺外。是习惯性，却不是和她之间的习惯吧。她看着他修长的手指，不禁在脑海中想到，呵呵，不是是嫉妒。是恶心。
　　北北，我……我想你。
　　嗯，以前我也很想你。
　　他激动地握着她的手却被她掰开。
　　江存曦，我说的是以前，不再是现在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已经不爱你了。真的，不爱了。
　　第一次看到江存曦眼泪的时候，她也哭了。那是他告诉自己关于离开他的父亲的事情。念北也想告诉他，告诉他关于爸爸离开之后的那些日子无穷无尽的悲哀。可是念北还是什么都没说，因为念北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和哥哥。于是只是轻轻地抱着他，让他在自己的怀里尽情地哭泣。一下一下拍平他因为抽搐而颤抖的背。可是看到很多次的时候她麻木了，她知道他在用眼泪要挟她的包容和让步。虽然说男女平等说了很多年，可是只有女人才可以将眼泪作为武器来博取男人的同情，这是历史和社会赋予的权利。而男人这样的眼泪却廉价地连厌恶都懒得给了。
　　北北，我错了。我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是爱着我的。北北……北北，我求求你了。原谅我吧。
　　沉默了很久的空气被江存曦竭力忍住哭泣的声音打破了。那种带着颤声的尾音一下一下划着北北的耳膜，好像指甲从黑板上划过的声音。
　　江存曦，你别这样。真的，其实如果说我在见到你之前还是想着你的，那么我告诉你我现在真的已经不爱你了。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见到你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和难以自持。在我最难过的那些日子里面，你缺席了。我想这么多年我已经在思念和痛苦中耗光了对你的爱恋。
　　北北……
　　谢谢你来看我。明天你再来找我吧。我带你出去玩玩。呵呵，这边的景点倒是不错。
　　天空有点阴霾，看不清白云的样子。记得小的时候写作文，总是喜欢写，今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天空飘着朵朵白云。从小她就喜欢堆砌词语，用华丽的语言给自己营造一个人为的美好的环境。内容空洞没关系，只要看起来美丽就行了。语文老师曾经批评了她很多次，她都不以为然。只是到现在终于明白了。很多时候内容的美好才是真正的美好，形式倒没那么重要了。
　　走出奶茶店的时候，已经下午5点多了。她一步一步地走着，一步一年，走完短短的一截马路的时候，好像已经和江存曦隔了几个光年的距离一样。
　　树，我很想念你。
　　她在手机上迅速发了一条短信，而那个被自己设置的猪头立马就回了过来。
　　真的吗？好开心。
　　也许，从此以后，就能好好的了。
　　不知名的树木的嫩芽在空气中散发着成长的味道。她终于不再闻到自己身体里面那种腐朽的味道了。剩下的一点光线苟延残喘地蔓延着。路旁几个孤寂的老人热热闹闹地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曲。不知道是昆剧还是地方戏。浓墨重彩之下想必掩饰了很多代表年华的老人斑。枯瘦的身体早已撑不起宽大的戏袍。她放下了自己身上不多的一点钱。却不是同情心的表现。在这座城市里面，太多太多的乞丐早已磨平了人们的怜悯。她也一样。
　　她本来想搭车回去的，转念一想，还不如从江边走回去，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情。
　　江边的风缓缓地梳理着岸旁的杂草，一霎竟让人有碧波万顷的错觉，蔓延的是醉人的绿。这么多年里面，她最讨厌的始终都是春天。因为爸爸离开的时候也是春天，她永远都记得妈妈为了忍着眼泪而抽搐的脸庞。小时候她老是想要是没有春天的话，那么爸爸会不会永远都在自己身边。可是现在才明白，才懂得，事实永远和季节无关，只有回忆才会用季节作为陪衬。
　　每次看到江边的河堤上的标语时，她总是会笑。“抓住一个抢劫犯，赏金十万”。很多次她都和同学开玩笑，说这是最方便的致富，既能当英雄又能赚钱。然后接来下就是和同学们一起无休止地讨论具体抓抢劫犯的方式。这样乐此不疲的幻想永远是调剂生活的一味刺激的佐料。有时候想想，却未免觉得幼稚。
　　江边的行人很少，暮色已经四合了。只有星星点点的路灯光还洒在空气里，浮在夜色中。她深深呼了一口气，心里没来由地觉得空灵。小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和镜子里面的自己说话。每次快要和相反世界里的自己告别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感觉。
　　北北
　　嗯?
　　江存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那么熟悉的呼喊好像是回忆中永远经典的剪裁。她好像又梦见了许多黑色的小花在洪水包围的小岛上肆意地开放，直到溃不成军，破罐子破摔般的意兴阑珊。梦见了好多白色的鹭鸟在血红色的天空盘旋低翔，一声又一声都在叫着自己的名字，北北啊，北北……梦见了自己一遍一遍打着爸爸的电话却怎么都打不通，抬头就看见爸爸的笑容印在电话亭上，有着波斯菊般的妩媚色彩。
　　空气中有一点腥甜的气息，好像掠过天际的蜻蜓一样，天光云影一般交织在绚烂的夜色中。念北静静地躺在草地上，觉得无比地恶心。她站起来，整理好了被撕破的衣服和凌乱的头发。没有像想象中的那么慌乱和痛苦，眼泪却一点点掉了下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发软，她缓缓地蹲下来，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腿，终于再一次泣不成声。
　　为什么，为什么要来伤害我？为什么，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不肯放过我？
　　熟悉的旋律响起来，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屏住呼吸接起来。屏蔽了自己颤抖的嗓音。
　　喂，丫头，在哪儿呢？
　　程晗的声音通过电波传过来，就像在她即将跌入黑暗中出现的一丝曙光。
　　学长……救救我……
　　她惊惧而沙哑的声音一直在那个晚上盘旋，就像密密的爬山虎一样长驻在程晗的心里了。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夜里两点了。程晗坚持要去报警却被她制止了。毕竟曾经那么那么深深地爱过，她还做不到真正地要给他什么惩罚，即使他再伤害自己。只能希望一切从此以后永远完结。
　　只是从此以后，她总是害怕那样有着淡淡路灯光的夜晚和徐徐的河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