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飞》韦书颜

4、黑色曼陀罗

　　去校医院的路上要经过学校最美的一条路，路旁全是木兰树。盛开时也是一道貌似经久不衰的景致。只是她从来未曾真正想去领略过其中的美。这些美丽的花朵在她眼中都只是花而已。什么时候自己已经这样洒脱了？怪不得在选修课佛教心理学上，老师都说她不食人间烟火了。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悲凉。
　　一个人去医院的感觉还是很萧索的。尤其是离家在外。在这座陌生却又和家乡很近似的南方城市里，她倍感孤独。周围的一切都很熟悉，照样的小桥流水，照样的精致饭食，只是那些神奇的方言时时在提醒她作为一个外乡人，她注定是没有根的，没有依靠的。阳光再灿烂，她也像假花一样，搁置的时间太长，枝叶是上已经有细小的尘埃。
　　校医院的医生和蔼地为她开完药以后又叮嘱她一些注意事项，便又开始为下一位病人诊治了。她站在门框的地方看着医生，中年男子温和的面容会不会跟爸爸很像呢。
　　她往耳朵里塞了耳机，还是邓丽君的《甜蜜蜜》。一开始她每听到这首歌的时候都会心疼到无法呼吸。可是后来慢慢也就慢慢习惯了。很多事情只要习惯了就好吧。比如说他。
　　注射室里面的阿姨却没有医生和煦的面容，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学校领导的亲戚之流。在扎了四针以后，护士阿姨还是没找着她的血管。她已经痛的龇牙咧嘴了，眼泪不争气地留下来了。
　　哭什么哭？！这么大的人还怕痛？不许哭！
　　可能是被护士阿姨吓着了，她赶快噤声。护士阿姨已经开始再次尝试将长长的针套进她的血管里面了。她将针头的四分之一没入了她的血管，开始试着在皮下寻找她那纤细的血管。护士阿姨先将针头向左戳一针，没进。再向右戳一针，也没进。护士阿姨急得满头大汗。她也被痛的泣不成声了。手被扎的五个针眼，立马肿了起来，突兀地胖了一圈。在感觉到最初的疼痛以后，只是没有感觉的麻木和肿胀。这时护士长终于过来了，抬起她的手，干净利落地啪地一针就进去了。周围围着的小护士赶忙上前拍马屁。老护士长摆摆手说，我也是碰碰运气。扎不上再扎一针嘛。接下来便是大家心领神会的笑声了。
　　有没有那么一个人，能在这个时候走过来抱抱自己，说，北北，别怕，咱们走。
　　没有。是真的没有。
　　她抱着药瓶进了点滴室。坐在靠窗的角落，看着外面的行人和风景。来点滴室的人不多。有上了年纪的老教授，也有其他同学，可是她却像是被隔离开了一样。因为他们的身边都有人在陪伴。教授有夫人陪，同学有男女朋友陪，即使没有的也有同学陪。只有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一个上午一动不动望着窗外。连换药都是被护士骂着才去外面换的。
　　她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起来。心里寂寥的好像漫天飘落的黄叶一般没有依靠地晃荡着。她摸出了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树，我在医院。你好吗？
　　半分钟后，电话响起来。传来男生焦急的询问。没有联系那么久，一瞬间发现还是他最亲近。也许那个下午因为外婆的离世自己用手臂环绕着他的时候就已经渴望得到他的温暖了。
　　放心，我一定待你很好。
　　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响着这句话。这时才被真正地感动了。她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要开始接受一个人了。
　　树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是她始料未及的。两千多公里的路程让树本来年轻的面容染上了风霜，备显憔悴。学生的荷包本就不鼓，可是树竟为了她一天一夜兼程来到身边了。她一瞬间便真的动容了。从火车站接到树的那一刹那，便没放开过他的手。
　　她想自己是自私的。都不知道树现在的近况就这样难为他。可是看着树一脸的喜悦也来不及想象这些本就应该想到的事实，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失去了往昔的淡定和理性。
　　树走的那天她在车站依偎在他肩上，给了他一个吻。她的心竟像初吻时一般激动。转瞬涨红了脸颊。树回身努力抱了抱她，不遗余力的拥抱好像想将她紧紧融化到自己的身体里。她明白，树怕失去她。
　　再遇到程晗的时候念北的腿伤已经好了。她穿着宽大的风衣，围着朋友送的印度风格的围巾，在风中不停地晃荡。她已经不记得曾经的那个晚上她对这个学长是这么地恼火。程晗穿着很正式的西装陪着一群教授走在路上。看见她的时候停了下来，朝她走过来。念北露出礼貌节制的微笑。
　　你好，请问有事么？
　　小丫头，你的腿伤好了没？本来一直都想来看你的。怕你生我气呢。
　　她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想到他便是那个晚上自己叫人家滚的人。恢复的良好的教养让她不禁赧然了。
　　怎么会。谢谢。那个……你有事就先忙吧。
　　那待会儿一起吃饭好不好？我知道有家餐馆味道极好。你在这边一定不习惯这儿的饮食吧？那可是你家乡的风味哦。一定要去，好不好?
　　嗯……好吧。
　　程晗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念北两眼便迅速在夜色的掩护下换上了节制的笑容。
　　天气一天天地转凉起来，不知道北方的现在是不是已经下起雪来了。以前念北总是在幻想北方的大雪是多么地飘扬。鹅毛般的大雪经常在她脑海中演绎成极致的美景。因此当树告诉她其实北方的雪因为污染严重几乎都变成是黄色的时候，她无比地生气，咬牙切齿地骂树没有一点情调。
　　每当这个时候念北就觉得自己特别委屈。其实树是个很好的男生，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只是，这不是她想要的爱情。她只是缺少了一点温暖。每当想到这里的时候她总是会自责到心里发慌。她甚至想过怎么和树分手，在她和树在一起不久的时间里。她想，自己也许不能去爱了。
　　夜里梦见江存曦和树，习惯性眉眼如花地跑到江存曦身边去。然后再想怎么才能跟树分手。梦里面是真切的开心，只是醒来之后看见树的短信一瞬间会有失重的感觉。虽然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是内心还是无比的后悔，转眼却有点失落。她不敢深究为什么。她知道，只要一深究，就会面对赤裸裸的自己。这样的真实让自己害怕。
　　丫头，想什么呢？
　　坐在餐馆里的念北一瞬间才发现自己已经失神了。夹到半空的玉米一直没送到嘴里去，这神也走的太明显了。
　　啊，没什么。呵呵。
　　那可要多吃一点，上次学长害你摔倒受伤一直都不好意思呢。
　　呵呵，哪有。如果不是你，我怎么知道健康的可贵呢？医院的那群护士可是把我折磨惨了。
　　于是念北便绘声绘色地讲起了那几天在医院的生活，听的程晗是哈哈大笑。其实一直以来，念北都是很随性的一个人。尤其是在对待朋友这个方面，她很可能和一些人一见如故，也不管对方是不是陌生人，冲上去就告诉别人自己有多喜欢，问别人愿不愿意和她做朋友。也很可能和一些人怎么都熟不起来，每次见面都缄默地像个安静的淑女。在这个晚上之后，对程晗，念北是真心地欢喜，在很大程度上他都很像哥哥。但是他比哥哥多了一份对她的理解。他能安安静静听完她的讲述，尽管她主观成分的批评有很多，他也不会像哥哥那样立马打断她的话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她什么对，什么不对。程晗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她对面，嘴角微微上扬地听她讲着。偶尔在她停顿的间隙用低沉悦耳的声音催促她继续，好像嚷着要听故事的小朋友一般迫切地想知道她生活中发生的事情。
　　程晗请客的这家餐馆装修的很精致，很有特色。墙上是一些有时光痕迹的海报，包间和包间的间隔是用仿的花藤隔开的。门上吊着玻璃制的流苏。木制的桌椅让人很有一种怀念的心情。
　　学长，你喜欢樱花吗？
　　额，不喜欢。我比较喜欢仙人掌呐。哈哈。
　　程晗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因此念北老是有种想逗他笑的冲动。那样明媚的笑容是她一直都企及不到的纯真。念北知道自己真正笑的很开心的时候是不会有那两个经常挂在脸上的酒窝的。可是那样肆无忌惮的笑容毕竟太少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圣诞节又快来了。大学的第一学期就这么浅浅的过去了。马上就要放假了，马上就要见到树了，可是她却没有一点期待。是不爱吧？所以才这么淡然。那什么又是爱呢？她真的不知道。也许时间长了就能有感情了吧。烟瘾越来越大，树很不满意，因为树知道她身体不好。其实又有几个男生能容忍自己的女朋友抽烟呢？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考验自己和树的耐心。尽管她也知道没有谁天生是要为谁而存在的。树能做的树都做到了。树做不到的也在努力做到。她不能这么自私，不能。
　　赵念北，你不可以这么自私。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这个世界上能有人做得到比树更好么？
　　没有，怎么可能有。
　　树是那个能在例假来的时候帮自己洗衣服的人，是那个坐了几十个小时火车之后还能拖着疲惫的身体陪自己逛街的人，是那个变着法子给自己做好吃的哄自己乖乖吃饭的人，是那个省着钱给自己打长途电话自己一学期连水果都舍不得吃的人，是那个打游戏的时候都不忘记陪自己的人，是那个在火车上搂着怕冷的自己一夜不敢合眼的人，甚至是那个能在自己想念江存曦的时候能给自己安慰的人，说是因为自己没做好才会让她还想着他……
　　没有任何一个男生能比得上他。没有，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只是为什么会没有那种非你不可的感觉？难道自己的感情真的被耗光了？还是因为自己知道他一直都在，不会离开？她不敢想这些问题。一想到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在犯罪。
　　树来接她和她一起回家的那天已经是夜里的两点钟了。他站在街对面，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身上，4个月的时光好像一下子就流过去了一样。她伸开双手在清冷的空气中第一次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在去宾馆的路上紧紧攥着他的手。她颤抖的声音和他的疲惫丝丝纠缠着，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爱上他了，前所未有的害怕和在乎一点点啮噬着她的心。以前一直找不到爱的感觉此刻加倍的放大让她一瞬间几乎要迷失自己。
　　后来的很多次她都能回想到那天夜里他疲惫而又迷离的眼睛在看到她的时候是闪烁着什么样子的光芒。只有真的爱才会有那么美丽的力量吧。她一次又一次地回想却怎么也不记得自己清冷的面容。
　　在宾馆狭仄的空间里面，洗过澡的树在床上久久地亲吻着她。她第一次的回应让树幸福地激动起来。树脱了她的衣服，她并没有反抗，只是顺从地看着他。其实脑袋里面一片空白。因为她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她只是打算和他牵着手在床上聊聊天。可是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如果这样能让她在和树的感情天秤上稍微平衡一点，能补偿一下他，也不错。
　　以前高中的时候就经常看见有男生女生同居，在校外租房子过起夫妻的生活，也经常听说有小小的女孩子去打胎的事情。她也经常想自己能不能和江存曦过那样柴米油盐的生活。只是真的很怕，午夜梦回的时候听见脆脆的声音叫年幼的自己妈妈。是不是爱一个人就会想占有他（她）？想要他（她）的身体？她想不明白，也曾问过江存曦。彼时的江存曦一脸宠溺地拍着她的头，只是给了她一个简单的拥抱。说那是大人的秘密，小丫头是不能随便想的。
　　树迷醉地亲吻爱抚着她。她却没有一点感觉。她真的有点痛恨自己了，在这种时候自己为什么不能激动一点。难道连身体都是在抗拒着树的么？
　　他却突然从她身上爬起来，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他小心翼翼地帮她穿好衣服，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北北，你怕么？
　　嗯。
　　呵呵，怕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害怕么？
　　嗯。
　　呵呵，那等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再要你吧。北北，我希望我们都能给彼此最干净的身体。
　　好。
　　树紧紧地抱着她。紧到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里面的骨头都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她没有再说话，眼泪却一滴滴流在了树的胸膛上。
　　树。
　　嗯？
　　我爱你。
　　我更爱你。
　　巨大的沉默横亘在黑暗中。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害怕树的离开。尽管树仍然在自己身边。可是她却不敢再动，怕点燃那蛰伏的情欲。对不起，是真的还没准备好告别自己少女的生活，并不是因为觉得树不值得。
　　北北。
　　嗯？
　　我一直觉得你的心是漂泊的。一直想给你一个停泊的港湾。我一直觉得把握不住你。我怕，怕你离开我。
　　她没有再说话，听见他的眼泪一滴滴砸在她心上，心里是颤抖的。她知道他委屈，她真的知道没有哪个男生有这么恒久的忍耐力。其实，跟谁不是跟一辈子？自己又还在期盼什么？树不是最好的么？慢慢地，一定会爱上的，一定的，一定的。
　　叮叮当……
　　树手机的闹钟突然响了。他不好意思地腾出了一直抱着她的手，她也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手机。
　　要记得给北北夹菜。
　　树很随意地关掉了手机。这个细心的男生总是那么容易给自己带来贴心的温暖
　　北北，对不起。
　　嗯？
　　离你这么远，让我没办法好好照顾你。
　　我能好好地照顾自己的。
　　呵呵，可是北北还是要在我的滋润下才能更加漂亮呀。北北，我特想能跟你在一起。
　　嗯。
　　记得以前你说过你曾经给他买早点，买好了却不敢进他们的宿舍，只好挂在门把上。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象要是自己是那个人就好了。我真羡慕他，很多时候都很嫉妒他。他那么轻易就带走了你的心。我这么努力，都没有他轻描淡写的动作来的温暖。
　　树……不是那样子的。
　　嗯，我知道。呵呵。我只是胡乱说的。太想念你了。
　　早晨起床的时候树已经买好了早点。现磨豆浆和馒头。
　　她不明白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是怎么找到这些地道的美味的。她勒令树闭上双眼自己再起床洗漱穿戴。出门的时候，宾馆老板饶有深意的眼神让她非常地难受。一瞬间想到自己晚上勇敢的决定的时候，脸便红的无法自已了。树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在冬日的阳光里，手心传来了别样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