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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马蹄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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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雨的阴天,念北喜欢披着毛巾被躲在窗台边一遍一遍地看张爱玲。那个在尘埃里开出花来的女子,那个拾起烟灰珍藏的女子,总是让她会心疼到泪流满面。
大学的室友谈起爱情的时候她总是不置可否地一笑置之。她还是相信在不远的未来一定会有一个人免她惊扰,予她妥帖的。只是这一切,慢慢来吧。不着急,让伤口慢慢结痂。
寝室有个女孩子恋爱了,在生日宴会上小男友弹着吉他唱着甜蜜蜜的时候,她心脏又开始了久违的疼痛。
还是很想念他。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不可抑止地心痛,她常常藏在被子里哭的泣不成声。
她不怪他。真的不怪,如果从头开始的话,任何事情还是都不会改,她依旧会爱上他,做他小小的女朋友。
只是命运没有让他们早些相遇。如果能早些碰到他的话,她一定会好好呵护他,让他懂得爱的含义。《约翰克里斯朵夫》里面写到即使一个人不爱你,你也不应该恨他,因为那只能是因为你没做好。
可是,到底那里没做好呢?
错过了高考的那些日子,她是躺在医院里度过的。看着医院白色的天花板浸出水渍,一点点在她的眼里幻化出各种模样。梦里绵亘的始终还是他的身影,尽管她知道自己是有能力继续参加高考的。只是心疼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很多时候她都是喜欢放任自己的。看着自己的灵魂在一点点的焦急中失去重量。妈妈的头发好像在一瞬间就白了不少,憔悴地让她的心脏已经痛到麻木了。哥哥偶尔也来医院看看她,带着大朵大朵的百合花,矫情地客气而又疏离。她知道自己伤了哥哥的心,却找不出任何话来安慰哥哥想保护自己的那番情意。于是只能沉默。
天气慢慢凉了起来。她出院转学回到了外婆家所在的小镇上的学校。尽管原来的班主任再三挽留,开出很多丰厚的条件,她都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包括小铭。她很欣赏一个作家的一个比喻,是说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路上的段落,或长或短,都有完结的那天。只是在走之前她留给班主任一张便签说,樱花谢了。
新学校的操场上没有樱花,只有玉兰和槐树。斑驳的槐树在北风的呼啸下张开手臂直指天空。她在周记中写道,它好像在企及天空母亲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拥抱。老师在这句话下面用划了红线,在下面写了批语,不要无病呻吟。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撕下看这篇周记。当着很多同学的面撕的粉碎。
你懂得槐树的寂寞吗?
新学校的老师都不是很喜欢她,觉得她太傲气了。也曾因为这个事情请了家长。外婆坐在办公室局促不安的样子明显和她的从容形成了专门的对比。她看着班主任的嘴唇不停地开合,唾沫星子从抹过太多的口红的嘴里蹦出来。
会不会也是红色的呢?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照例是考试,做卷子,发呆,无聊。小镇上的冬天很冷。夜里下晚自习回家的时候风总是能从衣服的缝隙中灌进来,冷的她直打寒战。
冷吗?
冷。
我也冷呢,呵呵,要不要我当绅士脱下外套给你穿啊?
不要!我会心疼的……当然,如果你一定要给我的话,那我还是勉强接受吧。
啊……唉……我这么劝说你,你都不要我的外套啊。哟哟……媳妇儿对我可真好,舍不得我冻着吧?嘿嘿,过来。
干嘛啊?
过来,让大爷抱抱。
呵呵。她不禁在冬日的街头开始轻轻地笑了起来。有小朵小朵的雪花从空中缓缓飘落。听说他进了一所二流大学,也有了新的女朋友。他的消息还是支离破碎地传到她的耳朵里。心里倒是没有任何感觉。因为早已经痛到麻木了。他的女朋友是什么样子的呢?一定比自己好吧?他会不会也牵着那个女孩子的手叫她媳妇儿呢?她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一瞬间,冰凉的感觉便攀爬到了手心里。
过年的时候家里很冷清,只她和外婆两人。哥哥已经去美国留学了,妈妈继续在省外出差。外婆年事已高,很多时候都在和自己的记忆作斗争。原本是说要照顾她的,现在大部分时候却是她负起了照顾外婆的责任。外婆经常看着她叫着妈妈的名字,她不争辩,只是小心翼翼地逗着外婆开心,学着像孩子一样没心没肺地开心地笑。
大年初三的时候,班上一个叫贺树的男孩子来找她借书,走了那么远路的鞋子还是一尘不染的模样,显然是经过悉心装扮的。她只装作视而不见。不是不明白,只是有些事情还没开始了就已经错过了。外婆请男孩子进屋喝茶,戏谑的眼神盯着她有了嘉许的味道。她知道外婆一定是误会了。她也不忙着辩解,只是看着有着短暂清醒的外婆喜庆地忙碌着一切,眼角眉梢都是欣喜的味道。贺树局促不安地坐着,时不时拿出手机看着,坐立不安,心不在焉。
我没有那本书的,你应该知道的。我用的复习资料跟你们的不一样。
我……
回去吧。开学的时候再见。专心学习。
贺树走的时候问她要了一张照片。照片上还是她17岁的模样。她知道自己的相貌改变了很多,乃至性格。一时伫立在窗边看着漫天飞雪失神。已经走到远处的贺树回头看见她,又跑回来,以为她对他始终不舍。
她赶忙拉上了窗帘,也不顾贺树究竟有没有回来,便走进厨房看外婆了。
后来的很多次,每当她想到那个上午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很心痛。这么多年来,爸爸妈妈离婚的时候她也有心痛过,和他分手的时候她也有心痛过。但是始终不像外婆离开她的那个上午那样的无助的心痛。活生生的一个人突然从熟悉的生命轨迹中被剥离的不留痕迹,这样的残忍,尔后再让我们在岁月的流失中慢慢,逐渐地忘却这样一个曾经对我们至亲至爱的人。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也不管你是不是认同这样的结局。
外婆很安详地倒在了水壶旁边,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她抱起外婆的身体到了床上,小小的羸弱的身体原来一点重量也没有。在岁月的销蚀下,原本饱满的身体逐渐被时间消磨掉了。
外婆……外婆……外婆……外婆……
她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终于失声哭了出来。当贺树敲开了门的时候,她站在门边,泪眼朦胧,也不管眼前的人是谁,两只如同快被溺死的人的细细的手臂便轻易地环住了男生僵硬的身体,仿佛他便是这世上她唯一的依靠。贺树被这种唾手可得的幸福瞬间击中,大男子主义的幼稚一瞬间便脱口而出。
“北,你放心,我一定待你很好。”
“你走。”
所有的誓言,只是好笑的。如果岁月让时间倒溯的话,这样简单稚拙脱口而出的话语应该至少会让她的心温暖起来的。
高考如期而至,再结束。又是一个漫长的假期。她的笑容却随着外婆的离开消散了,在苍白的面孔上再也搜寻不到一点痕迹。母亲回来担忧地带她去看了一个又一个的心理医生。她只是缄默,盯着白色的墙壁,盯着自己的手指,咬着嘴唇,眼神迷离。
她想不通外婆怎么就离开了呢?她想不通不离不弃不离不弃怎么就这么容易遗弃了呢?她想不通这世间究竟有什么感情可以让人一辈子感到安全。
贺树倒是渐渐不离不弃起来,好像生命中本该有这么个人在这个时候出现一样。她家里倒是典型的开明,母亲并没有过问许多,不赞许倒也不干涉。任贺树日日坐在客厅里,眼巴巴地等着她下楼,母亲只是淡淡地打过招呼旋即离去,仿佛已经习以为常。很久很久以前,她是不会这么冷漠的。或许每个女孩子都是喜欢有人在身边温暖的吧。不同的是,有的心能被暖热,有的不能。而贺树挑中的她,恰恰是不会被温暖的那一个。其实她也明白,时间会带走一切的。只是,到底还要多长?究竟要多长?她常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捧着自己的心脏,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一点点在萎缩。她紧紧抱住自己,任眼泪渐渐将隐没在黑夜中的脸覆盖。其实她是喜欢做梦的。她喜欢自己创造的梦境。在梦里她能真实地触摸到他。也能看到奶奶散步时的蹒跚背影。醒来的时候,她经常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呆,然后泣不成声。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办法做到波澜不惊。那是她从小就在要求自己努力做到的事情。她曾经以为爸爸走之后就没有任何事情再能来摧毁她。她以为自己已经坚强到百毒不侵。她一直很瞧不起同龄人的幼稚,她觉得她在精神上是超越他们的。可是现在她才明白自己原来什么都不是,自己远远没有想象中做到的那么好。其实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了,每个人都会离开的。可是,她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要去尝试这样的感觉。如果说这一切是命运的话,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命运要让她来承受。在那些无助的日子里面,她开始很想念爸爸。她还记得爸爸小时候手忙脚乱给她扎小辫的样子,她也记得自己骑在爸爸脖子上去看花灯的短暂时光。她想要是爸爸还在的话,她很愿意和爸爸讲讲关于江存曦的事情。她想爸爸一定能告诉她很多她应该知道但是实际上不知道的关于男孩子的事情。她也愿意和爸爸讲讲关于奶奶的事情,讲讲关于生命的循环的事情。她想爸爸会跟她讲《我的爷爷是幽灵》这部童话,在每个她睡不着的晚上。可是其实他们家里很少提及爸爸这个词语。因为这个词语曾经带给妈妈的是感情上的背叛,带给她和哥哥的是不完整的童年。小时候每次她脱口而出爸爸的时候,哥哥都会在妈妈眼圈红之前先给她头上来两下。导致这么多年以来,她一想到爸爸的时候总会有种疼痛,那是来自头顶的反射性的疼痛,和心无关。
贺树一直待到了填志愿的时候。他比她高一分。大家都明白即使是一分在高考场上也是致命的差距。可是她知道树想和她报一所学校,她心里已经决定南下,可也没掩饰自己一直以为对北方的向往。任凭这些误导在贺树那里演变成为一轮追随的幻想。这是她一个人的逃亡,与他无关,而贺树对她的感情,对她而言只是累赘而已。
转眼来到新的城市已经一年了。和树的联系渐渐就失去了。毕竟是有礼貌的男孩子,知道什么叫进退有据,努力之后亦不勉强。偶尔在□□上碰上也只是不咸不淡地打个招呼而已。学习的专业正是念北一直期盼的,很清闲的文科。偶尔捧本宋词在学校的人工湖边吟咏的时候也是能吸引大把的目光的。念北知道自己变漂亮了,也知道自己有气质了。她没有努力参加活动,不像每一个应该是在自己最灿烂的年华的大学生一样挥霍着自己的青春。念北明白身边的男生中谁对自己有好感,可是心里一直是凉的,她还在念着他。时间在流逝的过程中,只是洗去了他身上不好的地方。而那些好的,愈加在思念中被放大开来。
班上组织滑冰的那天,念北没有用惯常的借口推掉这次集体活动。不能太孤僻了,这是她给自己的命令。很多人都会有不为人知的过去。自己的那点算什么?她现在还记得夜里睡在被窝里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的时候泪眼婆娑的心酸。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有着自己的责任和使命的。那么多人都在奋斗,为了自己的幸福,为了所爱的人的幸福,一直都没止步。而自己,20年来,一直在享受妈妈和哥哥无私的爱,自己又付出过什么呢?念北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的,幸福地,至少为了哥哥和妈妈。还有那个等在不远处的人。
在穿上旱冰鞋的那一霎那,一种很飘渺的感觉悬浮在她身上,四分五裂地扯着她,撕裂着她。或许她一直都不能习惯对于这种陌生的环境的适应,嘈杂的音乐震的耳膜嗡嗡地响,迷离的光线在眼前不停地晃。在陌生的地方,她始终都是要在时间的流逝下被剥蚀的血迹斑斑的时候才能真正融入进去。
同班的男生倒是很好心的来带着她,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还记得才到班上的时候,有一次在写作课上她被老师的幽默逗笑了,在后排肆无忌惮地笑起来的时候,有好事的男生交头接耳地说着赵念北笑了,她笑了。全班同学都回头看着她,引着老师的目光也投来,她的视线一抬就碰上了那么大一群善意的目光。倒是腼腆地先羞红了脸。第一次落落大方地站起来说了一句俏皮话。引得全班人都笑了起来。后来有交好的女生告诉她,她在阳光中的微笑是那么地美丽和温暖。好像一整个冬天都融化了。正是年轻的时候,女孩子都喜欢对自己相貌的夸奖。她也不例外。从此仔细观察起自己的相貌来,也开始小小地装扮自己,不负青春的名义。
滑了几圈以后已经是热气腾腾了。念北不吝啬地将笑容扔了一地,开始放开同班男生的手自己滑。这时忽然从旁边窜出来一个男生,风一样地从她身边吹过去,顺便也带走了她。她还来不及看清他的面容,只觉得风呼呼地从耳旁掠过。让她想起了一首歌叫《像风一般的男子》。正当她像这个年纪所有的女孩子那样开始幻想所有浪漫偶像剧的情节的时候,她的旱冰鞋嵌进了地板的缝隙中,惯性却不停止地推着她的身体倒下,连带着男生也一起倒下。她痛的眼泪都掉了下来,男生紧张地爬起来也顾不上自己被摔破的牛仔裤渗出了血迹就拎着她往旁边走去避免后来人的悲剧。
丫头,你没事吧?
不会死。
你这个小孩子怎么这样啊?我再怎么也是你学长。
学长了不起啊?学长就可以不问别人的意思把别人拖走啊?
小丫头火气还很大呢。喏,学长请你吃糖,别生气了。
一年来,她都不再发火了,也没有轻易让感情再起任何微小的波澜。可是那天晚上她是真的对这个彼时还是陌生人的人发火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让她摔倒了还是他叫她小丫头,这样宠溺的称呼是她心里永远的疼痛。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啊掉。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旱冰场,也忘记了跟班上的人打招呼,其实也是因为不想让同学们看到她哭泣的样子。她向来是任性的,很少考虑到别人的感情,只顾着自己的舒服,便把当时还莫名其妙的男生搞的异常尴尬。
她边哭边往寝室走,在路过超市的时候顺便买了包烟。是□□,他喜欢的牌子。想到以前他开玩笑说那些也抽□□的人抽的是价钱,只有他抽的才是品位,又不禁想笑。他在做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念念不忘他。除了她以外恐怕早就没有人还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为什么她还是不停地纠结?
她躲在寝室楼层的阴影里,点燃了烟。在这样的心情之下,只有烟才能安抚他的心,像他曾经的每个吻一样,都有淡淡的烟草味。
赵念北,借根烟抽抽?我叫程晗,大四的学长哦。呵呵。
她惊愕地抬起头来,本能地把拿烟的手往身后藏。
交出来吧。女孩子是不适合抽烟的,对皮肤不好。来,就当给学长买的。
她不得不觉得很懊恼了,那个叫程晗的男生怎么还跟着她。被摔疼的地方在见到他以后越发疼痛了。一定是肿了,她到现在才感觉膝盖那里有很不舒服的感觉。
滚,我不想见到你。
她转身进了寝室,将剩下的□□捏成一团扔到了程晗的身上。后来的很多次程晗都很想讲当初他站在阴影里的感觉,却被她阻止了。她知道一定是难受的,而这难受又是她引起的,甚至说是一手炮制的,所以更不想知道。
回到寝室脱下牛仔裤的时候才发现膝盖上淤血了一大片。她也没太注意,只是上了一点白药,倒头就睡。可能是感情流露太多了,那天晚上她睡的很沉。没有再做梦。
第二天早上她起床的时候才发现左腿根本动不了。膝盖肿的裤子都穿不上了。室友临去上课的时候再三叮嘱她一定要去看医生。她想了一下,拿上了医疗卡,套上了和这个季节根本不搭的裙子去校医院了。前几天有室友去校医院就诊的时候5块钱开了10包药,回来大呼太划算了,搞的大家笑颠了。她也躲在被子里吃吃地笑,是真诚的快乐。身边的同学都还是大孩子般的单纯,在谈到爱情的时候都是一脸向往,以为真的如同书中一般生死契阔。大家在夜里熄灯之后互相交换彼此的感情经历。谁暗恋过班长啊,谁被男孩子喜欢但是因为学习没有答应啊,呵呵,她想象着那些美好的情愫,应该不会像自己的爱情这般世俗到令人想吐吧。有一次寝室同学问到她时,她差点也在夜晚迷离的光线下和盘托出,可是她隐忍着,她不想告诉室友们,让她们对爱情失望。于是只说自己有很爱的男生,很爱,很爱。可是不能在一起。室友不依不饶地硬要知晓这样的秘密,以为是纠葛不清的感情故事。她只是沉默,半晌,冰凉的声音弹出来说,他死了。寝室里一片缄默。她不是故意咒他的。可是也差不多了,他早就死在她的回忆里了。她也不想骗大家,只是,这样恶俗的故事,说出来有什么意思?有时候她也在想她到底是爱着他,还是爱着自己想象中的人物。想不清楚的时候眼泪就已经掉下来了。后来寝室的同学在谈起感情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伤害了她。倒是让她感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