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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正文 7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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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外贸易部来了个新人。
突如其来,从天而降,大摇大摆地砸进了莫斯科的好部门。
部门当然是好部门,谁要说一声自己在这儿工作,无论在哪儿,只要是单身,都能收获一溜儿漂亮姑娘和小伙的殷勤。工资嘛,当然不算是最高的,待遇也算不上顶顶好,非要说的话,提干的机会也不多,毕竟这儿也没什么机会上上战场,或者研究出大项目来为国贡献。
但这儿一定是有这儿的好处。
最明显的好处就是他们出国公干的机会可不少,算是莫斯科少有的,能接触外汇的人。唉呀,外汇能买的东西就多了,美国的冰箱,法国的香槟酒,鱼子酱巧克力白兰地,这都是大伙心照不宣的好东西。
更何况还有员工福利,他们可是可以优先购买内部产品的!那些熏肉,香肠和冬天里圆溜溜的大苹果摆上货架前,总是会有损耗的吧?损耗不多,一半总会是有的。这些有疤的苹果,缺了一角的香肠和熏肉,再流入进市场,就很不合适了。
他们总能有办法让事情合适的。
合适归合适,但合适的人太多,那也不太合适。
这个不太合适的人被所有人的目光围观了好几天,在午餐的时候,在核查账本和那些进货单的时候。阿琳娜的底细在同事之间流传,比一场流感要更快。
有的人喜欢她,因为她的确是个美人,她每天早上穿着那件皮草大衣,盘着头发,带着冷风和雪水的味道走进来时,总是很想让人发自内心地笑一笑。她还很聪明,她精通好几门外语,英语和法语都说的很流利,据说她还会一点西班牙语。她的数学很好,再繁杂的数字在她手里,都能变成一道简单的点心。
这样一名女士来到这儿,哪怕的确有点突兀,也很容易讨人喜欢。
可也有人不喜欢她。
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个女人,似乎被良好的家境保护得太好了,又或是天生听不懂人讲话。她的背景已经被人细细打探出来了,母亲是一名工程师,早年在研究所工作,立过功的,现在又被退休返聘,是正经的大学教授。父亲呢,也打过好几场厉害的仗,有点军衔,可能还有几个有门路的战友。家里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都在海外工作,称得上是青年才俊了。
这样一个家庭,培养出阿琳娜这样一个略通人性的女儿来,实在是让人惊讶。
但转念一想,或许就是因为她这样的先天不足,所以这才专门拜托人,把阿琳娜送来了这儿。大事没有,小处不出错,通勤方便,福利丰厚,尽管目前瞧来,她的职业生涯似乎已经一眼看见了尽头,尽头就是那一堵成为干部的墙——大多数人也有那堵厚厚的墙,大家都一样。
还有极少数人。
这些人站得更高些,也就看得更多,经历得更广些。
阿琳娜的直属领导就说,她不对。
哪儿不对呢?下属就问。
她拿过枪,她受过训练。领导皱着眉,忧心忡忡的,这样的人怎么来我们这儿了?
她爸爸上过战场,女儿会拿枪很正常。
还不对,她有在美国长期生活的经历。
她的确有啊,这位下属就悄悄地说,她妈妈过去有过访问美国的经历呢。
她很聪明。
唉呀,您不会是那种认为女人不能聪明的人吧?
滚!下属就被瞪了一眼,又骂了两句,阿琳娜的领导四处看看,压低了声音。
你说,你说,她会不会是克格勃?
领导是个很有经验的老人了,但他最受信任的下属立马就笑了,连连摇头,不会,不会,怎么会呢?
办公室窗帘拉上了,门也关上了,这时候能稍微在多年的老同事这儿说几句有关某个虚构组织的话了。
不可能呀,下属就低声说,您想,仔细想,克格勃如果想查咱们,需要派个卧底来吗?
这很有道理,领导认可,那么如果是想查的更多呢?如果我们只是一个突破口呢?
那也得派个好点的人来!下属斩钉截铁,派个不起眼的,派个八面玲珑的,派个起码能听懂暗示的人!而不是一个直接在办公室问我“那个”地方她怎么没听说过的人!她甚至还问过,老谢尔盖的那个他老婆出差就来接他的女人,是不是他女儿!
克格勃是个什么组织?您真以为我们要是被查了,还能坐在这儿?指不定下一秒,我们打开办公室,几个比熊还壮,比山还高的人就走进来,啪!给我带上手铐!再啪!给我们来一点记忆恢复的小魔法!
领导这下也找不出反驳的点了,只是心中还有点隐约的不对,但没有证据,他也不能冲着新来的员工大叫克格勃,那太容易给底下的人向上爬的好时机了。于是他们从办公桌前走开,拿起文件,拉开窗帘,假装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推开门,看见的不是克格勃,而是午休期间,聚在一起聊天的年轻女人们。
这似乎看起来很正常,年轻女人相处起来,熟悉是很快的,聊聊工作,聊聊家庭,聊聊今天的雪和昨天的餐厅,聊聊新闻和八卦。
……
她们在聊超人。
呜哇,这吓得领导心跳慢了好几拍,他和下属手紧紧地拽着,看着女人中心的阿琳娜,在和其他人大聊特聊超人的浪漫史。
场面上有两拨旗帜鲜明的队伍。
喜好的爱情故事也各不相同。
多数人的口味比较传统,哈,这是因为亚马逊女王的公主刚刚访问了我们的神之子。这太完美了,公主健壮的,流畅的身躯,超人宽阔的肩头,他们在雪地里对视的那一幕。先别管身后是不是跟着其他人,周边又有多少人没有入镜,光是这一眼对视,就够人想象他们未来的婚礼会有少人欢呼庆祝了。
还有的人,口味比较……难以言说。
露易丝,知道吧?露易丝·卢瑟,美国总统的妻子,那张刷屏了世界各大报纸头条的照片——女人冲向倒塌建筑物底下的孩子,紧紧搂住,而超人的身躯隔绝了危险。星球日报那个巨大的金属球如同玩具一样,外星人的影子映在女记者的眼睛里。
这很不合时宜。
非常不合时宜。
立场,身份,国家,距离各种意义上的不合时宜。
但就是这份不合时宜格外美味。
两支队伍激烈地讨论,原本她们是不敢这么讨论超人的,但是谁让阿琳娜开了这个头?她的家庭说不定真让她接触过超人呢!而且超人说不定真的同她说过话!那她就一定很有独特的见解!
阿琳娜没有,不光没有,她还是个墙头草,在两支队伍中疯狂摇摆,超人和戴安娜固然相配,但露易丝也另有一番风味啊!美国佬懂什么露易丝·莱恩!还是得我们来。
领导快要晕过去了。
他的地盘!他的员工!在这里光天化日之下!讨论拥有超级听力超人的八卦!他还想不想活了!他不光想活!他还想进步呢!他可太想进步了!
于是那些克格勃的小疑虑就这么消散了。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打散了这两只队伍,又逮捕了阿琳娜。
狠狠批评!必须狠狠批评!扣工资!这个女孩还以为自己在家吗!
“那是超人!”他大叫,“超人!你的尊敬去哪儿!”
“唉呀,”阿琳娜也叫,她看上去又委屈,又天真,还有点骄横,“超人不会介意的。”
*
“我听到了。”超人这么说。
他从窗户里飘进阿琳娜的新公寓,小心翼翼地不要碰坏阿列克谢给她新装的双层窗户。
这个举动的确让超人的威严大打折扣,即使他现在飘在阿琳娜房间的半空中,脚下是一张崭新的浅色地毯。屋内暖烘烘的,超人身上的雪水和冰碴,不一会就融化下来,滴在了新地毯上。
板着脸的外星人在半空中平移到了地毯的边缘,靠近壁炉的位置,这很方便阿琳娜递给他一杯加了砂糖的红茶。他喝一口,再在阿琳娜的那把扶手椅上坐下,闻一闻木头燃烧的味道和茶香,那句玩笑般的质问,就随着茶杯上上旋的热气一起消失了。
超人四处扭头,他打量着阿琳娜的新公寓,这当然没办法和别墅还有宫殿相比,但的确十分温馨。保暖措施相当到位,所有的窗户都是双层的,窗帘也具备了美观和实用的两种特性,地毯和铺在扶手梯上的毯子都是浅色系的,和深色的木质地板相当相配。
他被邀请进这个充满居家生活气息的屋子,沙发上还随手扔着女主人的大衣和围巾,阿琳娜厨房里探出头,问他要不要点心或者酒——这给了超人一种错觉。
好像他真的是阿琳娜的朋友,他不是超人,刚刚没有击落一搜潜艇,克姆林宫里没有等待他安排的工作,这个星球的人没有高高的仰着头望着他。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场男孩,现在在莫斯科工作,人们用他的名字称呼他而不是超人,现在他下班了,去看望一名调动了新工作的朋友。
阿琳娜也不是克格勃的间谍,她是个外贸部的小职工,刚刚从国外回来,有一肚子的职场抱怨想对人说说。她会低声问他是否需要她的员工内部折扣,用他和其他人的八卦来打趣他。
“我得澄清一下,”阿琳娜端着托盘从厨房出来,她坐在了超人对面的那把椅子上,整个人不体面地窝进去,“我不认为你和任何一名女士相配。”
超人拿了一块饼干,无语地瞧了她一会,阿琳娜的脸映着壁炉的火光,笑意盈盈。她应该是怕他的,和大多数人一样,在雪地里救她的时候,她睁开眼,眼里没有崇敬和感激,只有对陌生的恐惧。但恐惧消散得很快,似乎只需要一份巧克力,就可以消除克格勃的戒心。
这算什么?
超人认为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她是个天生的好演员。
要么,她平等地对待他。
他突然开口:“我想想你今天是怎么说的?戴安娜和超人一定会是一段传奇的爱情故事,但露易丝·卢瑟?你能从她的报道中看出一些东西来——阿琳娜!戴安娜是天堂岛的公主!卢瑟女士也已经结婚很多年了!露易丝·卢瑟是美国总统的夫人!”
他盯着阿琳娜,说出了一些他不应该清楚的东西。这些语句不是在公开场合说的,只是一些窃窃私语,本应该像流水一样滑过人的耳朵,留不下痕迹来。
但他知道。
他在听,一直在听。
他的对面,那张素白的脸有点红了,出乎他的意料,恐惧和被隐瞒的厌恶没有出现,阿琳娜只是有点窘迫地说:“我以为你不会介意呢。”
“我不介意,这是个新鲜事。”
“唉呀,”阿琳娜说,她似乎真的相信了,“那就好,我担心我这些话会对戴安娜或者露易丝女士造成什么影响。”
他有些好笑地问道:“你编造了我的流言,你竟然担心天堂岛的公主和第一夫人?”
“我希望她们一直都好,”百分百的真心话,她的心脏在胸膛里稳健地跳动,“她们很好,你也很好,但如果她们和你在一起,那就不太好了。”
他沉默下来,他知道自己沉默的时候一直是有点可怕的,但阿琳娜觉不出这种可怕,她自己喝了口酒,酒精使脸颊发红。
“这看起来像一份指责。”他说。
“这不是你的错,”阿琳娜耸耸肩,“你是超人。”
好友相遇的幻觉破裂得比任何人想象得都快,他放下了那块饼干:“让我们聊聊正事吧,你有什么新发现吗?”
“啊,”阿琳娜从椅子里坐直身子,她开始皱眉,“你听说过零号商店吗?”
“什么?”
“零号商店,这是个……”阿琳娜想了想,“幽灵商店,它不走明账。”
“它销售什么?”
“我不知道。”
“货源呢?”
“我不知道。”
“它的利润来自哪里。”
“为什么要假设它有利润?”
“……”
“它的店长是谁?”
“我不知道,超人,但我猜得出它的客人是哪些,”阿琳娜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在我上面,在你的下面。”
“你同克格勃说了吗?”
“当然,昨天是汇报日,我和安娜见了面,她一直在总部,我还以为她能知道些什么,结果,”她摇了摇头,“安娜会向其他人问问,我还以为你会知道呢。”
一股怒火从他心底生出来。
“我不需要这种为少数人服务的东西。”
“当然,”阿琳娜说,“你不需要,超人,人们自愿把最好的东西给你,即使你不需要。”
他有好一会,想怒然驳斥阿琳娜,很久没有人对他说这种话了,但真相被剥去外衣扔在地上,他很难找出情绪以外的东西反驳这个坐在他对面的女人。他瞧得出,阿琳娜对他并无好感,也并无恶感,她只是单纯地阐述这件事,这已经足够令人感到难堪。
“我认为这个商店或许有氪石的渠道,”她继续说了下午,“每个月十五号,我们要去哪里送一次单据,这个活一般来说是轮不到我的,但柳德米拉请假去索契度蜜月了,索菲亚,她因为肠胃炎住院了,我会确保医生认为她后天还达不到出院的标准——所以,我们的单据小姐只剩下米拉娜和我了。”
“米拉娜住得很远,她每天都需要开车上班,如果,”阿琳娜眨眨眼,“突然有一场大雪,再如果,她的车抛锚在了半路,你知道老汽车总是不好用,我想就只剩下一个选择。”
“我不知道你们还会预知未来。”他讽刺地说。
“我们什么都会一点,”阿琳娜伸了个懒腰,“我有个问题。”
“请。”
“如果零号商店查出了什么怎么办?”
“你知道规定。”
“如果往上查出了什么怎么办?
“规定就是规定。”
“如果往上查出了很多怎么办?”
超人静静地盯着阿琳娜好一会,女人坦然地和他对视。
“我会确保一切都干净,”他说,“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