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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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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下了一场大雨,之后又连着两天太阳,充沛的雨水和阳光让港军二院的古榕树全都盛开,被雨洗过的嫩绿也变成了成熟的葱郁,层层密密,叶茂枝繁。
一只棕色的麻雀在枝头欢愉,虫鸣四起。
夏,就要来临。
石板路上,一高一低的身影并肩而行。
“所以决定好了?”顾医生侧目,认真地看着温妍。
温妍温柔点头,“嗯,以后都靠你了。”
她眉眼一弯:“顾医生,余生请多指教。”
顾悯之微讶,温妍无辜回望。
四目相对,顾悯之失笑,温妍也低头笑出了声。
轻朗的笑声让空气都浮跃。阳光穿过茂盛的榕树叶,透下点点斑驳,落在青石板上,他们的影子上,还有笑靥上。
顾悯之伸手:“谢谢你,合作愉快。”
温妍握上,嘴角上扬:“合作愉快,不过不用谢我。”
她眼神明亮,像把整个春天装进眼里,“你该感谢曾经写了几个G文章的你,还有无数个患有胰腺癌的家庭。顾医生,不要辜负医学的浪漫,也不要辜负病患的期待。”
“合作愉快。”
她说完,暖风恰穿树而来,旋过地上的落叶,吹散两人之间的空气,拨开她的额发。风暖阳耀,时间慢放,顾悯之陡然升出一种使命感。
“我会的。”他郑重其事地说。
“温医生,如果猜测的病理机制是正确的,如果实验的成果通过了4期临床试验。那么今后每一个因你的贡献而延长的寿命都将是你生命的延续。”他目光灼灼,真挚异常:“虽然你会觉得这是歪理,但在郭教授的《医学伦理课》上,我对生命的定义就是如此。”
他说得极其认真,像是在表彰大会上庄严宣誓,温妍噗嗤一笑,喊了一声师兄缓解气氛:“我听过那篇文,郭老师每年都会在大课上对它公开处刑,没想到是你写的。过头了,师兄。”
但她知道顾悯之的话不是安慰或者任何其他的东西,而是他的肺腑之言,便也敛起笑容,用同样真挚的眼神回视:“那师兄,我希望我能百岁,千岁,万万岁。”
“会的。”顾悯之一丝不苟地点头。
温妍眉眼舒展,笑意更浓,她把大拇指翘起。顾悯之疑惑。她活泼道:“比章。”
顾悯之再次失笑,也抬起拇指印了上去。
结印的春天,明净又轻快,只有无尽的生机,没有将至的亡灵。
许下承诺后,顾悯之松开她的手,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摩挲。
温妍站在一旁,静静等待,就见顾悯之拿出一根士力架递给她,
“刚刚见你时发现你不开心,所以下楼时带着了。”
温妍错愕,看着红色的士力架失神,又很快恢复温柔模样。她接过,笑问:“刚见面时我难过的很明显吗?”
她再次想起了中午的事,也想到了祈时,灵魂像被强大的引力拽回现实,不可抗拒地,坠入那些苦涩因果。
圆圆的光斑打在她墨色的长发与白色的针织衫上,她的睫羽低垂,气质一下子沉寂,恍如要隐入幽绿中去。
顾悯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无措又迟疑:“你还好吗?”
他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的计划扰乱了她的宁静,刚想道歉,却听见温妍明快的声音:“我很好。”
此刻的温妍站在比他高两个的台阶上,转身回看他。她逆着光,像裹进了厚厚的慈光中,笑容恬净,“师兄我要活到万万岁。”
他们约定一个月后住院,而这一个月,温妍要好好地与这个世界温柔告别。
微风五月的傍晚,天黑得迟了些,月亮和太阳同时挂在天空,云由火烧的红变成了一抹浅浅的橙黄。
温妍在厨房做饭,系着围裙甜蜜忙碌——是她曾经梦过的模样。
她曾无比渴望过和祈时有一个充满烟火的家。她下班回家,边做着饭边等待着祈时回来,他或许会早点回来,那时他便会帮忙打下手,如果回来得晚了,她便会等他开饭,顺便检查孩子的作业。然后他们一家三口会坐在餐桌上吃饭,她会是好妈妈,他也会是好爸爸,他们的小孩可能调皮、可能乖巧,但一定很爱他们,一撒娇就能融化他们的心。
她会帮他们盛汤,然后一起细心地听着小孩的奇思妙想,然后附和,夸奖,引导。饭后,祈时会洗碗,她会带着小孩在客厅玩,看着他打扫,为他加油。
之后孩子长大了,她老了,她会坐在摇椅上,腿上抱着一只猫,晒太阳,而祈时会是个帅老头,坐在一旁拉着小提琴,哄她入睡。那时她一定会点一首《当你老了》,然后在梦里,她会带着他的灵魂,浪迹天涯。
她和祈时,从年少到年迈,纵使他的灵魂一直懵懂,她都会牵着他,从高山之巅凝出魂魄,纯净无垢。
六点半,开门声,今天祈时回来得很准时。
饭后,祈时正准备洗碗却被温妍劝住了:“今天就用洗碗机吧,我想和你看电影。”
祈时停了动作却没放下碗,疑惑地望向她。
“有空吗?很好看的电影,我想与你一起看。”
祈时皱一下眉头:“十点半有一个会议。”
“那有时间,我们一起看吧。”她开心地奔向他,贴住他的胸膛,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填实了她的心,她知道这是错觉,却甘之如饴。
她抬眼,眼睛折碎了灯光。她的唇很红,因为刚吃了辣的原因,还有点充血。她的唇形也很好看,微微张开,惹人采撷。意随心动,祈时低头吻了上去,温妍害羞得缩了脖子,又更大胆地环住他的颈间,加深了这个吻。
分开时两人鼻尖若有似无地触碰到对方的鼻尖,气息交缠。
祈时眼睛黑沉,还是端着一副冷静禁欲的模样,只是微微急促的呼吸和扣在温妍细腰上的大掌,让气氛更加旖旎。
十年了,温妍还是受不住祈时高超的吻技。这人虽然情感认知有障碍,但在学习模仿和改进的能力很强。她被吻得腰软,眼尾泛红。她再一次责怪舌神经的敏感,让迷走神经的轴突进入脑干,使整个人沉陷入迷幻之中。
“还看电影吗?”祈时沉沉地看着温妍。
温妍听出了言外之音,脸红成了个苹果。她埋进他的颈窝,呼吸灼烫,在熟悉的气味里,感受着他强有力的心跳……渐渐冷静,渐渐失落。
“还是看电影吧。”她闷闷地说。只有三十天了,她要在他眼里保持一个美丽印象,而不是让他看见她筷子一样的腿和根根分明的肋骨。
“嗯。”祈时没有拒绝。
两人去了放映室,放映室常年是22度,但因为是在地下二层,体感温度更低。温妍抱着小毯子,找了个好位置,依偎在祈时的怀里。
他们的相处方式就是如此,在祈时有空的情况下,温妍可以随意摆弄他。毕竟温妍是恋爱教学里的老师,而祈时是学习恋爱的学生。但因为温妍对祈时的偏心溺爱,导致如今两人老师不像老师,学生不像学生,一路跌撞。
温妍选的片子是《滚蛋吧,肿瘤君》讲述的是一个女孩得了淋巴癌的最后日子。这部影片虽然是讲一个生命逝去的故事,但整体的基调却很欢乐,温妍大学的心理老师推荐的,影片中女主面对癌症积极乐观的态度,可以说是病患能保持的最好状态。温妍对它的印象很深,所以她决定用它来释放某些信号。
但或许是她现在也是癌症患者了,再次观影,物是人非,她突然多了很多感触。很多不是泪点的情节,都能让她哭泣不已。祈时顺着她的背,以为她是被感动了,但过去了半个小时,她依旧抱着毯子恸哭,祈时有些疑惑,但无法猜到原由。
温妍感受到他的目光,抿紧唇,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能再哭下去了,但情绪的崩溃并不是说停就能停的。
她拿纸巾擦拭眼泪,用手肘轻戳祈时:“看电影,别看我。”
影片的蓝光映在她的水眸中,她的眼泪一颗一颗滑落,却专注地看着大屏幕。她看着女主走遍祖国的山川,尽情地吃喝,去见想见的人,像一朵烟花,蓄力,蓄力,再蓄力,然后与高空尽头绽放出生命的璀璨。
影片结束,她环住祈时的脖子,哽咽地问:“祈时,要是你能活到120岁,再活90多年,你的人生计划是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祈时疑惑。
“别问为什么,这只是个问题,你只需要回答。”
“太宏观了。”
“那我问家庭这部分……”她脱口而出,又有些后悔——这种引导,没有必要。
她蹭着他的衣襟,拭干泪,想离开他的怀抱。
祈时沉默看着,却在她将要离开他怀抱的时候环住了她:“有你。”
温妍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两人对视,他还是淡淡的神情,但温妍的眼里又蓄起了泪水。
她哭着笑了起来,嘴角扬得很高,再次藏在他怀里。
她原本还想问:
‘那假设你的寿命只剩下10年,你会怎么做?’
‘那假设你的寿命只剩下3年,你会怎么做?’
‘一年呢?’
‘半年呢?’
‘三个月呢?’
但她不想再问了,她都没有答案的问题,也不必为难他人。
他的未来曾有她就可以。
影片彻底播完了,只有片尾曲和黑底白字的报幕表。
放映室很暗,但温妍的眼睛是一贯的漂亮,波光粼粼,如颤颤巍巍的春潮。
她莞尔一笑:“十点了,去准备会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