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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龙首鱼身 ...

  •   钱大一行人被关在长平军中,着专人看管问讯,日复一日,毫无进展。
      被抓回来的人里面有四人住在聚荣山下,他们不过是做了些令行禁止的买卖,并非穷凶极恶之人,如今更是已家破人亡,云淮晏心软,不忍告诉他们家园已被焚毁,即使用刑,也不忍上大刑。

      如此过了几日,送去给云淮清的那封信有了回音,云淮清此时恰好在池州城,几日后处理完徐冕的事情便可赶往沔阳。

      可苏叶依旧杳无音信。

      钱大等人被捕第七日,始终不曾开口说话的这些人情绪忽然有了波动,向看管的人索要酒水。看管的士兵得了云淮晏的应允为他们一人准备了一壶酒,云淮晏隐在暗处,看他们跪在地上朝聚荣山的方向下跪扣头,遥遥举起酒杯,将酒水洒在地上。

      这一日,恰好是聚荣山下惨遭焚毁的几户人家的头七。

      没有人告诉过他们,他们被捕后聚荣山下发生了什么,可他们似乎早已知道自己所做之事一旦败露便成灭顶之灾,累及家人。
      显然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可世上又怎会有没有缘故的一腔孤勇?
      这更坐实了云淮晏同苏木的猜测——他们绝不是寻常贩夫走卒。

      这一日之后,他们恢复之前的状态三缄其口再不肯多说一句,他们仿佛在自己周身筑了一堵墙,坚如磐石刀枪不入,他们将自己封闭其中不听不闻不见不言。

      而钱大可能是云淮晏打开这堵墙的唯一机会。

      云淮晏亲自提审钱大,金釭红烛,银盆霜炭,备了好酒好菜,等在帐中。钱大送了手脚上的镣铐,沐浴更衣了一番被带进帐中。明明沦为阶下囚的人是钱大,可心中有愧坐立难安的人却是上座的云淮晏。

      钱大不肯屈膝,也不肯落座,站的笔直,直勾勾地瞪着云淮晏。
      云淮晏扶着桌案站起身,摆手示意旁人出去。他几步走到钱大面前:“钱大哥,我欠你一声多谢,也欠你一声抱歉。”

      说话间,他执起酒壶亲手倒了两杯酒,钱大别开脸去不肯接他递过的酒水。
      云淮晏并不恼,笑了笑:“那这杯酒算我赔罪。”他将左手擎的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举起右手擎着的那只酒杯:“这杯酒是我敬钱大哥的。”饮罢将自己用过的那只杯子随手留在桌上。

      两杯酒水过后,再没有人动筷,也再没有人说话。
      钱大揣测这不过是另一种方式的盘问,却不想他不说话,云淮晏也便不说话,两个人当真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相对坐了一个时辰,如果不是期间云淮晏不时掩唇低低咳嗽,帐子安静得仿佛没有生人。

      他们同钱大说“我们将军要见你”时,钱大脑子里设想了许多他要见之人的模样,可是他终究没能想到,手中握着一整支长平军的人,竟是那个与他朝夕相处整整五日的病弱青年。

      钱大生在边陲,又在刀锋剑刃上铤而走险地做事,向来机警至极。
      如今他回想起来,若不是那天夜里不是从门缝里看见云淮晏强弩之末般揽着苏叶一同摔倒在地,笃定了这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男人,他又怎么可能放心让他们进屋,并留宿那么多日?

      可如今,这人依然是病弱的,甚至一颦一笑与当日在他的小院中时都一样仿佛带着暖玉的温泽,只是比那时还要清瘦几分,脸色也更苍白几分。可钱大却从旁人恭敬的言语仪态,从满帐的堂皇灯火里察觉——这人与聚荣山下小院中的人到底是不同的。

      这一夜终究就静谧的。

      如此静默地过了许久,云淮晏叹了口气:“你不愿同我说话便算了,这些菜都是之前婆婆常做的,我试过,味道也相近,一会让他们给你送过去,多少吃点。”

      在云淮晏开口前,钱大其实已经发现了,桌上的菜确实不是山珍海味玉盘珍馐,盘子里多是白菜萝卜——云淮晏与苏叶借宿钱家时正值隆冬,只能吃到钱老太太烧的白菜萝卜。

      而这些,是钱大吃了一辈子的菜。
      钱大听着云淮晏这样说,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你可能已经猜到,你们走后家里发生了什么。”云淮晏迟疑了片刻,才又接着说道,“无论你与她是梁国人,还是燕国人,人走了总是要有个交代,你能不能至少告诉我,要循照哪一国的丧仪?”

      钱大没有再争辩自己只是为了贪一点关津铤而走险,却在心中反复衡量自己的一句话可能将自己与同伴推至何种境地,一时也不及即刻答话。

      云淮晏又递了个台阶出去:“常言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何况沔阳不仅北边临着燕国,二十年前西边还临着前离,风俗与内地大不相同也是情理之中,你只管说便是。”

      钱大又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我娘确实是梁人,请你就将她葬在聚荣山下,座东面西。”说到此处,钱大顿了顿在帐子里四下望了望,取了纸笔飞快而潦草地勾画了什么,将纸认认真真地折好叠谨而慎之交给云淮晏:“下葬时,请务必将这个放在我娘手里。多谢。”

      “这是?”
      钱大目光沉沉避而不答:“拜托你。”

      云淮晏盯着手里的纸页沉默片刻,道:“按说你不能向外传递只言片语,所以这页纸我必须要打开来看一眼。但我请你来并不是为了套你的话,若你觉得里面的内容是我不应当看的,我便当着你的面将它烧了。”

      云淮晏走到火盆边,看着钱大。
      暖黄色的火光落在他年轻俊秀的脸上,明灭之间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眸光熠熠。

      钱大看着,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钱大是不识字的,所以那页纸上并没有写字,可他寥寥草草画的东西云淮晏偏偏认得——龙首鱼身,正是离国皇室的图腾。

      云淮晏不动声色地将纸重新叠好,轻轻吸了口气,平心静气地问他:“你与我说实话,婆婆究竟是梁国人,还是离国人?”
      他只看了那页纸一眼,眼中没有困惑没有惊疑,甚至他没有追问图案的含义。
      “你,你认得这个?”钱大瞪大了眼。

      可是,怎么会呢?明明眼前的人这样年轻,而传说却那样长——
      传说离国□□在沙漠行军曾断水七日,便是遇见一只龙首鱼身的神兽喷水化雨,助他摆脱了困境。后来,离国建都衍都,传言衍都建都之初起了一场大火,火势迅猛极快便蔓延了半座城市,也是有一只龙首鱼身的神兽现身喷水平息大火。自此离国以这此为护国神兽,离国皇室开始摹其图绘、琢其塑像用以供养侍奉,日子久了这风俗渐渐流传开来,离国百信纷纷供奉神兽以求逢凶化吉万事顺遂,其中尤以前离都城衍都为盛。

      只是二十多年前前离灭国,灭国之时梁国兵甲踏入衍都屠城十日,衍都所有龙首鱼身的图画雕像均被焚毁,往后十年,无论何处出现龙首鱼身纹样,一经大梁朝廷知晓,便是杀身祸事,这只前离的护国神兽俨然成了灭门凶兽,渐渐无人再提,也再无人敢提。

      方才钱大在心里盘算过,云淮晏生得白净俊秀,一望而知不是沙磨风割出来的北境人,想来应该是打南边过来的,恐怕不会知道这个纹样的含义,何况他不仅是南人,还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南人,前离灭国时他尚在襁褓之中。
      他是不会听过关于那么许多关于前离的传说的。

      在钱大惊诧的目光中,云淮晏下意识地去摸自小带着的那块玉佩,怀里空空才想起已将那块玉佩给了苏叶。

      帐子里的沉默隐隐隔着一层进退维谷的惶惶。

      钱大紧紧盯着云淮晏,看着他低敛下眉眼,看他失神,又终于等到他回过神来,开口说话:“若你是离国人,你应当知道曾经有一位离国公主嫁入大梁,恰好,那位离国公主就是我的母亲。我虽然没有见过我的母亲,但她留给我一块玉佩,上面便是龙首鱼身的纹样。”
      云淮晏边说着,边将那页纸收好:“我很小的时候,是有一位陪母亲入梁的嬷嬷陪着我,她同我讲过许多离国风物。只是我那时太小,许多事情记不分明了。”

      他没有同钱大细说,那位嬷嬷只陪他到他五岁。
      从云淮晏记事起,嬷嬷每晚都会给他讲离国的故事,那里的人长什么模样,那里的人吃什么穿什么,那里的人过什么节……她事无巨细,仿佛要将离国的风土民俗尽数刻在年幼的云淮晏脑中,却反复交代不可同任何人提起她同他讲的故事。

      只是,云淮晏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些有趣的故事不可以同别人讲起。
      一直到有一个晚上,云恒陪过云淮晏后去而复返,隔着窗子听见嬷嬷同他讲的那些离国旧事,推门进来支走了嬷嬷,亲自哄云淮晏入睡。

      那一夜之后,嬷嬷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些关于离国,关于他母亲的旧事,他再也不曾听人说起。

      钱大已经端端正正跪在云淮晏面前,低声道:“草民见过小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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