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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风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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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夜风平浪静,大雪后的清晨纯净而安宁。
云淮晏和苏叶走出柴房的时候钱大已经外出了,老太太握着扫帚颤巍巍地在院子里慢慢扫雪。云淮晏上前去取过老太太手里的扫帚,苏叶会意地扶着老太太往屋里走:“婆婆雪天地滑,您可要担心,这雪就让他扫吧。”
这是苏叶进了钱家后说的第一句话。
也是自她得知云淮晏与端侯府一事相关后,在他面前说的第一句话。
云淮晏与钱老太太一齐朝她看去,她挽着老太太,朝着钱老太太笑笑:“婆婆这院子与我家很像,我看到婆婆就想起我祖母。”她看着老太太,眼眶微微泛红,轻声道:“我有点想家了。”
老太太心肠软,摸摸苏叶的头发,乐呵呵道:“雪天路难走,你若是喜欢这里,就多住几日再走吧。”
苏叶点点头,替老太太打起遮风的棉布帘子,升着炭盆的屋子里涌出暖意来。
她走进屋里时,下意识地回头朝院子里望了一眼,云淮晏手持扫帚立在院子中央,脸色与周身雪色融在一起一例是清凌凌的白。
她本不想帮他的。
可是早晨醒来看见他背对着她侧卧在地上,背影清瘦,仍是难自抑的心疼。
她说服自己,如今他守着的这片土地,也是哥哥费心守护的,她帮的并不是他。
大半个早上,苏叶在屋里陪老太太聊天,边聊天,边暗暗观察屋子里的陈设,目光略过屋子里的神龛时顿了顿,只觉得神龛一角供着的一幅龙首鱼身的图有些眼熟,正想发问,屋外慢吞吞地扫了半天雪的云淮晏收拾妥当进屋来。
苏叶起身兴冲冲地握住他的手道:“表哥,婆婆说钱大哥的朋友有许多架马车,经常路过这里会要钱大哥送些草料去喂马,我们可以在这里等几日,若碰上了钱大哥的朋友来,向他们买一架马车好赶路。”
苏叶眉眼含笑,眸光里蕴着星河万里,像极了那年在宫门外第九棵梧桐树下等他归来的她。
云淮晏有瞬间失神,愣了片刻才揽住苏叶坐下,接过她递过来的热茶,同老太太说:“婆婆知道钱大哥朋友的马车是什么用途?若是拉货的商队,恐怕一时也不好匀一架出来。”
“他们来的时候确实装满了东西,是不方便,但回去时,却卸光了东西,总是空着车回去了,如果他们愿意卖,你们可以这时候同他们买。”
“可商队来往两城,或是两国之间,一个来回至少也要将近一个月。我们不好打扰婆婆这样长的时间。”云淮晏说着话,苏叶适时地抵着唇轻轻咳嗽两声。
老太太摇头:“不打扰不打扰,我跟这丫头很投缘。”她掐着手指算了算:“虽说是商队,但他们往返的时间倒不长,他们来的时候阿大便要没日没夜地忙两日,听说隔天便回去了。你们好好歇着,他们下趟来了,我提前同你们说。”
钱大百般不乐意,终究是拗不过母亲,云淮晏与苏叶便这样在钱老太太家里住了下来。
每日里,云淮晏帮着打扫院子规整屋里屋外的物拾,钱大是个粗人,钱老太太年纪又大,母子两个人日子过得不算精细,云淮晏将院子里边边角角收拾妥当,随手修了屋檐下老太太的一张夏日乘凉的竹椅。
苏叶蹲在一旁看他忙碌,挑眉惊讶道:“你竟然会修竹椅?”
灶上的事也不需要老太太操心,苏叶烧得一手好菜,隆冬时节没有新鲜蔬果,她变着花样烧地窖里的萝卜白菜。钱大一连两日回家,都是不重样热汤热饭,到了第三日他开始打些山间野味拎回来交给苏叶料理。
为了不让钱家母子生疑,苏叶每日与云淮晏和和乐乐,俨然一对神仙眷侣。
苏叶并不是看不出云淮晏身上还带着伤病,心里也是担忧心疼,却始终没法放下心里的芥蒂。
在钱家住到第三日那晚,吃过晚饭他们与钱老太太道别回到柴房,云淮晏刚刚掩上门便背抵着房门咳出一口血,昏昏沉沉地拉着苏叶的手,反反复复只安慰她别怕。
苏叶没能硬着心肠将他丢在冰冷的地方,扶他在榻上躺好,给他盖好被子,自己趴在他身边守了一夜。
第五日早饭时候,钱大板着脸同他们说,明日他的朋友要来,若是他们打算买架马车走,可以收拾东西准备一下了。
闻言,苏叶的筷子顿了顿,整顿早饭吃得心不在焉,钱大放下碗筷的时候,她忽然抬头祈求道:“钱大哥,你今天能不能带条鱼回来,我给你们做松鼠鱼吃。”
苏家二小姐的松鼠鳜鱼是京都一绝,但向来极难等到。
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肯为之洗手羹汤的,向来只有一人。
云淮晏小口抿着碗里的清粥,心下明白,在钱家小院的这几日平静不过是虚浮假象,苏叶的一颦一笑生动如昔也不过是他们之间回光返照般最后的安宁,出了这个小院,一切粉饰都将洗却,他于她,依然是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
边陲小镇哪里听过松鼠鳜鱼这样繁复的菜色。
苏叶的这道松鼠鱼分明就是为他做的。
风雨欲来,风暴中心总是分外宁静。
是夜风雪已停,月轮高悬,繁星微微,夜空分外澄澈明净。
苏叶生在京都长在京都,端侯府夜夜红烛高照,灯火通明,圣眷正浓时,府里更是常常彻夜饮宴,或歌或舞,沸反盈天中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观星的兴致了。
这一晚,院子里只有他们和钱老太太。老太太睡得早,偏偏她今夜一点倦意也没有,月华如练,透过窗子落进来,引得她溜到院子里,抱着膝盖蹲坐地上,仰着头看星星。
正如老太太说的,钱大的朋友一来,他便要彻夜地忙。这个人面冷心热,傍晚板着张脸拎着一条鱼回来甩在厨房里,连饭也来不及吃,脚不沾地地便又出门去了。
云淮晏随着她走出柴房,取了大氅给她披上,在她身旁坐下:“睡不着?”
苏叶默不作声,点点头。
云淮晏朝老太太的房间望了一眼,轻声道:“我已经通知迟谓,这一两日聚荣山必有异动,想必他已经带人上来守着了,若钱大真与燕人勾结,恐怕是回不来了。”
苏叶又是默不作声地点头,停了半晌,才闷声道:“钱大哥其实是个好人。”
“这世上有许多人都是好人,只是他有他非要那样做的原因,我们也有我们非要这样做的原因,这并不妨碍他是好人,你我也是好人。”云淮晏知道她心软,几日里朝夕相处受了钱大与老太太颇多照拂,不想与她再深谈钱大和钱老太太的事,替她拢了拢衣裳,低声道,“我,我担心往后无暇顾及你,请了一个人明日来带你离开,他到时候与他一起走。”
“谁?”
那个名字就在卡在喉间,云淮晏沉默了片刻,最终说出口的还是那个陌生的名字:“杨恕。”
云淮晏苦笑:“他会带你去找你的父亲与弟弟,我若能立了战功,便替你去求父皇对端侯网开一面,虽不能荣华依旧,但恢复自由身过上寻常人家的生活总是能够的。若我……”
他自知时日无多,心中也时常对自己身后之事略作打算,差点脱口而出,若他至死无法替苏叶一家求得云恒宽宥,也会请三哥替他继续关照苏氏一门。
话到嘴边,他望着苏叶泛红的眼眶蓦然清醒,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若我无法求得父皇应允,你只能多等些时日,总是能等到天下大赦的日子。”
苏叶将头抵在膝盖上,心不在焉的应着。
院子里的雪化尽了,那些云淮晏费了不少力气扫成一堆的雪,在昨日雪霁天晴后悄无声息地化尽,院落里空空如也,仿佛这里不曾下过雪,也不曾有个叫做云淮晏的人和一个叫做苏叶的人曾在这里生活过。
在长平军里穷尽力气逃脱的是她,离别近在眼前时拖泥带水的也是她。
苏叶蓦然坐直了身子,转身盯着云淮晏,认真而严肃:“就像你刚刚说的,爹爹做错了事,你有不得不揭发他的理由,我也有我想要替他隐瞒的理由,尽管如此,我们却都是好人。”
她顿了顿,眼睛泛起闪亮水光,语无伦次起来:“可是他毕竟是我爹啊,从小到大他待我那样好,可是你待我也好,总之,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了,但我也舍不得恨你。我与杨恕一起走最好,我们,我们此生都不要再相见了,可是我们都要好好活着,不要受伤,不要生病,好不好?”
云淮晏看着她眼角落下来的眼泪,叹了口气将她搂进怀里。
他沉默了半晌,凑在她耳边轻声应了一声好。
这一夜的平静却无法维持到天明,墙外亮起火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苏叶自云淮晏怀中抬起头,他的脸色依旧一贯的苍白,在月光下剔透晶莹如上好的白玉,他抚着她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耳后的肌肤,指腹上常年持兵器磨出的茧子粗糙却依然温柔。
他们之间有过许许多多次离别。
可他们心下都明白,这一次离别不同于之前的那许许多多次离别。
云淮晏轻轻叹了口气:“你以后不要回京都,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来,若是遇到什么难事,想办法找个人到三哥府上去说一声。”
至于平王府。
他终究没有告诉她,那里未来只不过是一座没有主人的宅院罢了。
他希望她此生都不要知道这些,徜徉山水间快意自在。
这样想着,他在对她的嘱托里加上一句:“这世间的话虚虚实实,你以后听说了什么也不必全信。甚至你听他们说,我受了伤,我死了,也不必着急,可能我不过是厌倦了京都的生活,同你一样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自在生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