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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借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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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云淮晏也是救了苏木一命。
朝堂之上云谲波诡,盛衰荣辱皆在高位者一念之间,苏木不是贪恋富贵荣华的人,为这身外的虚名拘拘儒儒,倒不如换个名字快意洒脱。
怎么会怪他?
苏木将云淮晏的手塞回被子里去:“别想了,睡吧。若要怪,我只怪你没有早些将其中曲直告诉我,自己一个人费尽心思想要护住我和小末,不累吗?”
云淮晏身子羸弱,醒得久了精力不济,眼睫起落已见迟缓,昏沉间轻声道:“一桩桩都是欺君大罪,师兄与小末的日子还长呢,自然应当由我来担。”
从北境一路狂奔到百草谷后,苏木在百草谷见着了白彦。
白彦的弟子带他进到药庐时,白彦从几摞叠得高高的医书中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盯着苏木半晌,看他风尘仆仆满面倦色的模样,欣慰地点点头:“你是读了锦囊得知他命不久矣而来?这世间恐怕除了你,再不会有人这样待他了。”
之后白彦将当初三皇子云淮清同时中了蛇毒与断肠草时是如何凶险,云淮晏又是如何冒险救他三哥而身中剧毒,不得不铤而走险服下三青丝重创周身经脉脏腑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与苏木。
可是苏木一直是不信的。
他记忆里的云淮晏是十几岁一身锦袍的俊秀少年,仰着白皙纤长的脖颈,皇城流光溢彩的琉璃瓦反射着淡金色的阳光,落在少年莹白的面孔上,蓬勃而美好;又或者是北境风沙里身披铠甲的少年将领,横刀立马,一柄长枪溅落殷殷碧血,骁勇而果决……
他与云淮晏自小相识,他记忆里有千千万万个云淮晏的模样,却从没有想过会一个病骨支离沉疴难愈的他。
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孩子,刚刚成了亲,刚刚接手了长平,正是男儿成家立业的好时候,怎么就病得好不了呢?
苏木伸手搭在云淮晏肩上,他瘦得厉害,肩胛上一摸便是嶙峋瘦骨。云淮晏渐渐昏睡过去,头一沉,无力垂到一边落到苏木手边,苏木心里被猛然撞了一下,心尖上猛然地一阵酸痛。
云淮晏半是养伤,半是养病,如此又过了几日。
幸而并非战时,军营中多是些日常演练巡视的事务,除了聚荣山下密道,并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又因为苏木一直就在云淮晏帐子里,遇事能为他指点一二,这几日里,云淮晏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饶是如此,打出来的皮外伤渐渐散了淤血,内里的伤病却并不见好。虽然他大部分时间清醒的,也能强撑着坐在案头读写文书,可心粗胆壮如陆小勇都能看出来他的状况比刚到沔阳城的那几日又糟糕了几分。
他终日脸色苍白,连嘴唇也是不带血色的青白,不知是受了寒,还是伤了肺经,连日断断续续地咳嗽,几番咳出了血来,军医和镇上的大夫轮番来开药也不见好。
但他精神还好,没病到下不了床的地方,便都要洗漱更衣,精精神神地坐到外间去处理些事务。
苏木看得心里难受,夺过他手里的笔墨要替他誊写军报。
云淮晏握住紫竹的笔杆,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却目光坚定不容置喙。
他的理由苏木确实无法反驳,这不是战时急函,一份折子递出去直至呈到云恒面前,少说要过五六个人的手,只要有一个人认出苏木的笔迹,此事都无法善了。
苏木之前受的苦,云淮晏如今受的委屈,都将付之一炬。
苏木无言以对,只劝他,非战时期递给朝廷的军报至少三月一封,他才到这里几日,不必急在一时。
云淮晏放下笔,朝苏木笑笑:“我打算潜入聚荣山下那几户人家里去,少则数日,多则一两月。正是因为非战时,没什么要事,军报可以提前写好。”
苏木急道:“对方是敌是友尚且不知,你身子还没大好,怎么能涉险?”
“正是占了我如今身子不好的便宜,像陆小勇这种人高马大的,又有谁敢让他住进自家后院?”
云淮晏说这话时分明带着笑意,苏木却听出几分辛酸来。云淮晏顿了顿接着道:“到时候,我想带小末一起去,我保证我豁出了性命也会保她安然无恙,师兄可否允许?”
他们二人之间本就有山鸣谷应的默契,此次自然也不例外。
云淮晏的意思苏末明白,他一个独身男子借宿农家多有不便,若是与苏叶装作私奔男女,更让那些农户降低戒心。
苏木皱着眉头盯着他:“我不怕你不护着她,我只怕你为了护着她,而罔顾自己。”
云淮晏迟疑了片刻,补充道:“我也是混了私心的,如今小末怨我恨我,也只有借家国社稷的面子,才有机会让她肯松口愿意再陪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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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那一日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绵密细小的雪子在风中洋洋洒洒从薄暮飘到暮色四合。冬日天色总是暗得很快,农闲时节,人在夜幕落下时便有倦意丛生,钱大卧在炕头打盹,他的母亲借着油灯眯着眼睛缝补过冬的袄子。
屋子里烧着火,温暖而舒适。
是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破夜色中的安宁。
钱大披上衣服往院子里去,举着煤油灯往门缝外看,外头站着两个人,看身形一高一矮,似乎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钱大并不急着开门,举着油灯朝门外喊:“谁呀?”
外头先是低低地传进来两声咳嗽,顿了一顿才听见那男人回话:“大哥,我们深夜赶路,路过此地时下起了雪,能不能在您这里借宿一宿?”
钱大毫不犹豫地回绝:“这里是大梁与燕国的边境,乱得厉害,我可不敢随意让人进到家里来。”
此言确实不虚。
外头的人轻轻叹了口气,又咳嗽了两声,无奈道:“也罢,多谢大哥。”
钱大从门缝里看见那男人扶着那女人缓缓转过身去,便看见那男人身形不稳地晃了晃,继而佝偻着身子不住咳嗽,那咳嗽声空洞凄切,直如要将心肺咳出来一般,听得令人心寒。
这男人病得不轻,可被他搂在怀里的女人似乎病得更厉害,浑身没有一丝力气,男人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搂着怀里的女人扑倒在地,他挣扎几番都没能站起身,勉强抵着钱大家门口的一块拴马石坐着。
屋里的老太太擎着灯颤巍巍地走出来:“阿大,这么晚了,是谁啊?“
钱大将门缝让给老太太看,有些为难地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眯着眼睛盯着门外的两个人又看了片刻,终究叹了口气:“让人进来住一晚吧,两个人都病得只剩一口气了,也妨碍不了我们做事。”
这个院子不大,两间屋子一间住钱老太太,一间住钱大,并没有多余的屋子可以待客。
钱大手脚利落地收拾了西边的柴房出来,他家柴房里除了生火的干柴还屯了大量喂马的干草,钱大将干草在地上厚厚地铺了一层,拿粗布铺上,勉勉强强也是一个隔绝地上寒气的简易床榻了。
钱大在柴房里忙着,云淮晏与苏叶被请到老太太屋里喝茶。
老太太给他们一人倒了杯热水,好奇他们为何深夜赶路?
云淮晏低垂着眉眼迟疑了片刻,紧了紧握着苏叶的手,目光闪闪地盯着老太太:“婆婆心里应该也猜到了几分。我们是池州人,我与表妹自小青梅竹马,早订了婚约,可姑父贪图别人家丰厚聘礼想将表妹嫁于他人,我们只能逃了出来,路上她先是受了寒生病,前天遇见山贼受了惊,不知怎么的,风寒好了后变得不爱说话不爱动,便是如今这幅样子。”
老太太这才仔细打量起一直静静偎依在他怀里的女子,一张小巧玲珑的瓜子脸并不见病容,乖乖巧巧地靠在一旁听他们说话,一声不吭。
老太太心生怜爱,拍了拍苏叶的手:“可怜的丫头,别怕,今晚好好歇一歇。”
说话间钱大已经收拾好了屋子,带着云淮晏与苏叶到了柴房。
钱大显然没有钱老太太热情,依旧对他们充满戒备,语气生硬道:“今晚你们就住在这里,没事不许走出这个屋子,明天一早就赶紧走。”
送走了钱大,云淮晏反锁上房门,苏叶已经被他放到用干草铺出的床榻上。他扯过棉被将给她盖好,轻声道:“刚刚摔着你了吗?”
苏叶别开眼,并不理睬他。
从进了柴房,苏叶就收起在外人面前乖巧温顺的目光,眸光锐利如剑直勾勾地盯着云淮晏。云淮晏无奈伸手覆上她的眼睛:“睡吧,我就在旁边,我解开你的穴道,若有事你便喊我。”
说话间吹熄了煤油灯。
钱大只给他们铺了一张干草榻子,给他们备了一床被子,云淮晏合衣躺在苏叶旁边的地上。
夜色沉沉,没有灯火什么也看不见,苏叶听见稀稀疏疏的声音,是云淮晏小心翼翼地背过身去。她恨极了这个人,强迫自己闭上眼尽快睡去,以期不听不闻不见关于他的一点动静。
她自然不会知道,蜷在她几尺之外的人背对着她,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呕出堵在心口的几口热血,又若无其事地将染血的帕子收回袖中。
这一切,即使近在咫尺的她都未曾发觉。
远在京都的那些人,又怎么会知道千里之外有人命在旦夕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