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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赶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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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池州去往梁燕边境沔阳城的路程确实不算远,只是冬日的北境冰封雪冻冷得厉害。
云淮晏自服了三青丝后,身子日复一日孱弱畏寒,却至少是一直生活在南边温润天气里的,入了冬,平王府里更是早早生起了地龙,哪里受过这样的罪。
云恒催促的文书已下,一行人片刻不敢耽误。
马不停蹄地赶路,一连几日都露宿郊外,没能进城安安生生歇上一宿。
随行的护卫都是习武之人,杨恕更是个中高手,体格都比常人要好,围着火堆在帐篷上盖一层厚毛毡,对付几晚还是撑得住的。
只是云淮晏身子太弱,在池州受的伤伤也未曾大好,白日颠簸,夜里露宿,到了第三日便有些精神不济,苍白着一张脸斜靠在马车里。苏叶在一旁叽叽喳喳跟只小雀儿似的说个不停,他勉强能打着精神应上几句。
情况在第四日夜里急转直下。
到了第四日,虽然云淮晏嘴上不说,但即使是心大如陆小勇也能看得出他家殿下身上不舒服,撑得十分辛苦。
云淮晏不大能吃得下东西,驻扎之后,苏叶费尽心思抓了几把米粳米用小锅熬了半碗米汤,希望他多少喝一两口。
苏叶端着碗进马车时,云淮晏握着一方帕子靠在软枕上咳嗽,惯见的苍白脸颊上咳得浮出隐约红晕。看见苏叶进来,云淮晏似乎急着想止住咳嗽,可心里越急,咳嗽越难以止歇,他抿紧了唇靠在软枕上喘息,用了大力气将嘴唇抿得发青,终究是没忍住,到底是当着苏叶的面呛出了一口血。
这一路上苏叶跟着他,见多了他伤病沉重昏迷呕血,竟然能冷静下来将手上的碗放置一旁,扶他靠在自己肩头,接过他手里的帕子稳稳当当地将他嘴角血迹擦拭干净。
云淮晏靠在苏叶肩头仍在止不住地低声咳嗽,零星血沫落在苏叶手里的白色帕子上,凄艳如雪山寒梅。
苏叶心疼得眼眶泛红:“病得这样厉害,就不能修一封书信回去,让陛下另派个人过来吗?陛下和娘娘向来最疼你,哪里舍得让你受这样的苦?”
云淮晏并不觉得身上有什么难受,只是倦意刻骨,他连抬一抬手都觉得吃力,靠在苏叶怀里歇了一会,才攒出一点力气说话:“长平军是沈老将军的心血,也是你大哥一直牵挂在心上的,我得替他们守着。”
那时苏叶并不十分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如今北境并无战事,大梁人才济济,怎么就非得他一个金尊玉贵的皇子拖着病体不远千里地来?
一直到后来风流云散她才明白,能领着长平军所向披靡攻城略地建功立业的人有许多,而能护得长平不散战旗不倒的人太少太难。
往后的几日,云淮晏的情况越来越糟,他日日咯血,起卧艰难,却在每日到达安顿之处时,强打起精神下了马车四处走走,与陆小勇和杨恕坐在火堆旁喝水聊天。
苏叶咬着唇,蹲在马车里熬药,边忧心忡忡地看他,边将扇子扇得飞快,只希望赶紧熬出汤药以喝药为名将他捉回马车上去。
每每他下车逛了一圈回到马车上,累得连坐都坐不住,靠在软枕上歇好长时间才缓过来一口气。
除却苏叶与他在马车里朝夕相对无法隐瞒,他骗过了所有人。
苏叶劝他在车里好好歇着,横竖与杨恕相识的时间不短,他又是江湖上的人,不拘小节,只说云淮晏身上不适,稍有怠慢,他想必是不会见怪的。
云淮晏笑笑:“若只是杨恕,倒也无所谓。”
他打开帘子往外面看,外头是一座一座高山,以及一片一片被白雪压着的树林,而高山密林之后隐匿着什么?没有人知晓。
“这里离边境已经很近了,我要来的消息恐怕也在这里传遍了。燕人忌惮长平军,其中犹为在意师兄与我,如今师兄不在了,若是我也病得连马车都下不了,北境还能安生得了几时?”
越靠近长平军驻地,云淮晏的情绪便越是古怪。
他变得异常粘人,恨不得苏叶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与她一刻也不愿意分开。甚至连陆小勇都变得古怪起来,尽管他烧饭做菜难以下咽,却还是将苏叶手里那些庖厨的事情接了过来,给苏叶腾出大把时间去应付云淮晏的纠缠。
并非战时,长平军大多时候驻扎在沔阳城内的营区,只是每三个月换一拨人到城外边境处巡守。各营将领除却当值时候外出巡守,便在近郊校场练兵,生活起居多在沔阳城中。
杨恕在沔阳城二十里外与云淮晏一行人告别。
并非是杨恕辞行,而是云淮晏执意不再与他同行。
云淮晏在那个早晨亲自将杨恕的马牵到他面前,向他拱手作揖:“杨兄,多谢这一路照应,我们再有二十里地便到了,不如便在此作别。”
“我恰好也是去沔阳城。”
云淮晏将他的马往沔阳城相反的方向牵着走,杨恕只好也快步跟上去,身后陆小勇在收拾昨夜的帐篷毛毡,苏叶在烧水,都没有跟上来。
杨恕又重复说了一遍:“我也去沔阳城,我们还能同行一段。”
“不能了。”云淮晏沉下脸来,“沔阳城是边境城池,人多事杂,杨兄还是去做江湖中人罢,潇洒快意,不要卷进来。”说罢,将缰绳甩到杨恕手中,转身要走。
云淮晏走得并不快,杨恕握着缰绳转身看他,一身灰色大氅将他整个人都罩了起来,看不清他的身形,只是背影茕茕,看得杨恕不尽心酸。
他对着云淮晏的背影高声道:“我必须去沔阳城,我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在那里。”
云淮晏停住脚步,沉默了片刻,沉声问他:“你的朋友是始龀小儿吗?”
杨恕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没往下接话。
云淮晏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心口,喘了口气,接着道:“既然不是小儿,他自然能料理得好自己,也能料理得好事务,你不必太挂心。”
杨恕紧紧盯着他:“我自然相信他能料理得好事务,只恐怕他料理不好自己。你看你也不是幼龄稚子,却将自己照顾成这个样子,何况他,他只要一踏入沔阳城便会因为我而遇见各种各样的责难,我怎么能置身事外?”
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哪里有人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另一个人的牺牲?
云淮晏缓缓地转回身来看杨恕,他的脸瘦得尖削,在灰色猞猁裘的映衬下,面色犹为雪白,只有一双眼睛幽黑明亮。他盯着杨恕,眼里盈盈有水光,紧接着眼眶微微泛了红,几分委屈,又几分释然的模样:“你只管置身事外才好呢。他怕你怪他,也怕你不承他的情,怕得要死,你愿意置身事外,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杨恕也红了眼,向前跟了一步,握住云淮晏单薄的肩膀:“我没有怪他,我知道他尽力了。请你替我转告他,只要他好好活着,我只要他活着……”
“好。”云淮晏握了握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缓缓将他的手拂了下去,“请你也多保重。”
说罢,他再次郑重地转过身去,向着与杨恕相反的方向走去。
杨恕站在原地静静看,看着他迈开几步,身形不稳地晃了晃,扶着树干勉强站稳了身子,微微躬下身子咳嗽,稍稍歇息片刻再往前走去。
那边陆小勇他们已经收拾妥当,苏叶赶着过来扶云淮晏上了马车。
而后马车渐行渐远,马车上的人甚至没有打起帘子向他的方向再看一眼。
进沔阳城时,云淮晏忽然喊停了马车,非要拉着苏叶进一家果脯店。
苏叶扫了一眼罐子里或是蜜渍或是晾干的果脯,都切工粗糙,成色也不好,拉着云淮晏轻声道:“这家的东西不好,你想吃,我给你做。”
云淮晏向来不爱吃甜食,这回不知为何,却对这些蜜渍后甜地发腻的果子执着异常,拉着苏叶的手饶有兴趣地挑选。
苏叶拗不过他,陪着选了些梅子果干。
只要是苏叶选的,他每一样都买了许多。
苏叶有些头疼,又拉着他趁着店家不注意轻声道:“横竖我们也不是住在荒山野地,先买一些,你吃着好,我以后再陪你来买就是了,何必头一回就买许多。”
云淮晏看了看她,眼神里有她看不明白的情绪,摇头轻声道:“没关系,多买一些,以后你若不愿意陪我来了呢?”
若是往后的日子太苦,总要有些甜味,用来追忆往昔。
类似的话,近日里苏叶听了不少,饶是她再三保证不会离开他,他似乎还是日复一日在为没有她的日子做着准备。苏叶压着脾气替他又选了些颜色好看的果子,便不再理他,甚至不肯上马车,抢了陆小勇的马便翻身上马去。
云淮晏扶着马车转头看她,终究苦笑着摇头独自上了车。
云淮晏倚着车厢轻轻咳嗽,他的目光定在窗帘处,车子行使,窗帘随风摇摆,隐隐透出车窗外的风景,马车外有哒哒马蹄,那是苏叶的声音。
他很想在抵达之前再看看苏叶的模样。
可一路奔波到底体力难支,他眼前一阵一阵泛黑,渐渐昏沉下去……
他想,大约他醒来时,苏叶也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