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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呈西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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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几次按上寸关,反反复复诊脉,看了看陆小勇,又看了看魂不守舍的苏叶,想起来时路上陆小勇交代过的话,只捡了其中无关紧要的说:“公子身子根基弱,之前还受过很重的伤,长路颠簸有些受不住,休息一两日便好。”
“怎么会呕血?”苏叶坐在床沿,眼睛通红,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云淮晏。
大夫瞟了陆小勇一眼,不假思索:“公子心脉不足,肺气偏弱,想是伤过心脉肺经。秋燥伤肺,这几日雨势稍停,天气干冷,才引发旧疾咯血。”
陆小勇眼色晦暗,语带犹豫:“我家公子确实曾经当胸中过一剑。”
“这就难怪了。”大夫收起脉枕。
陆小勇帮他提起药箱,往门口让了一让:“先生这边请,我随您去开方取药。”
关了房门,陆小勇将大夫一路送到院门口。
他们穿过深深庭院,一方天井抬头便能看见暗色夜空,今夜雨势稍歇,却依旧无星无月。
陆小勇向周围望了望,夜深寂寥,四下无人:“老先生,您同我说实话。”
“老夫见识浅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异的脉象。”大夫微微抬着右手,三指相并,仍是诊脉的姿势,极为认真地回忆着方才云淮晏的细弱脉搏,“公子正值壮年,按说阳气正盛,可他的脉象却迟缓细微,衰若老者。要说病症,除却心脉有损,也诊不出其他病症,可五脏六腑尽是衰败枯竭之征。”
不知是不是云淮晏特意交代过,这些细节,白彦从不曾同陆小勇他们说起,他只说,服了三青丝之后,云淮晏脏腑受损身子比之前要糟得多,要他们多注意着。
看着云淮晏如今的光景,陆小勇的触动比旁人总要多一些,他曾跟着云淮晏金戈铁马出生入死,见过他少年将军最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听着大夫口中描述的情形,眼眶微微发热。
陆小勇晓得这是当日云淮晏服用三青丝导致奇经八脉五脏六腑皆受损伤的后果,莫说池州城的大夫诊不出缘故来,便是皇城里的御医也难辨由来。
“那他,疼吗?”陆小勇觉得自己挤出这几个字的声音发着抖。
“除却心疾发作时辛苦些,其他脏器经脉的衰竭都在无声无息之间。以脉象来看,脏腑衰竭还在缓慢加重,但此时他还不会太痛苦,只是比常人畏寒受不得累,脏腑间容易出血,气血亏败,不易凝血,这便是他今日呕血不止的缘故。”
大夫想了想,自药箱里翻了笔墨来写了一张方子递给陆小勇:“病势日重,往后出血会更加频繁,这张方子止血有奇效,老夫才疏学浅,医治不了你家公子,这方子给你,希望能帮得上一点忙。”
陆小勇派人送大夫回去,并按着这张方子抓几幅药回来备着。
这一夜间,派去查证官府偷运粮食虚实的,派去夜闯粮库的,派去账房取账本的,派去送大夫的,派去抓药的,从京都带来的人分派出去了大半,陆小勇莫名生出一种人散四方的凄凉心境。
但他是不同的,他和云淮晏是刀头舔血的过命交情,即使人都散尽了,他也是会跟着云淮晏的。
陆小勇草草抹了把眼睛,往廊沿下架起的药炉走去。
这一夜,从京都来的一行二十二人,没有一人过得舒坦。
苏叶握着云淮晏的手在床头守了一夜,天边泛白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云淮晏也睡得不安稳,一整夜纷繁杂乱的梦境,最终的画面是苏叶持着一柄长剑朝他刺来,他出了一身冷汗蓦然惊醒,侧头看见挤在自己身边的苏叶,才稍稍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是不敢全然松下去的。
梦里的苏叶与静静趴在床边的苏叶面目重叠,她暂时遗失的记忆是一柄蛰伏在水软山温柔情蜜意间的利刃,轻易便要划破他自欺欺人的太平无恙。
苏叶不敢睡得太深,隐约觉察异动便睁开眼,看见云淮晏醒来,泪眼婆娑地凑过去轻轻吻了吻他,装出委屈模样:“你吓坏我了。”
云淮晏由她扶着起身,靠坐在床头。他不知道苏叶知道了什么,抿着嘴不敢多话。
好在苏叶藏不住话,不用他多问便将昨晚大夫的话复述了一遍,伸手抱住他,觉得怀里的人又清减了不少,心中难过。她不敢用力,头轻轻抵在他肩头,腾出一只手来在他胸口的位置隔着一层衣裳轻轻摩挲。
“大夫说你受过很重的伤,心肺受损,伤在这里吗?还疼不疼?让我看看好不好?”
云淮晏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伤疤太丑,你还是不要看了。很久之前的伤,早就不疼了。”他单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入怀中:“小末,即使我做了什么事让你讨厌我,你也不要去我看不见的地方,不要让我找不到你,好不好?”
他们两人之间鲜少这样说话。
他们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姑娘时,便已经笃定会一直等着对方,也一定能等到对方。
云淮晏忽然这样说,苏叶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当他病得难受心思便比平日重,努力逗他:“我可是平王殿下八抬大轿娶进王府的正妃,生死同衾,我还能跑去哪里?”
她抬头看他,他瘦了些,侧脸轮廓更显得刀削斧劈般的利落,面色苍青神色凄然,看得苏叶心里一痛,不知怎么说才能让他开心些,只好用力抱了抱他。
这一抱,云淮晏低头看见她满脸担忧的模样,才回过神来笑着摸了摸她的脸:“照顾病人很麻烦的,我就是怕你以后嫌弃我。”
“唔。”苏叶撅着嘴点头,“不止麻烦,还很辛苦呢。”她指着自己的眼睛给他看:“喏,你看,一夜没睡眼睛都肿了。”
她抱着他的胳膊蹭了蹭:“所以你要乖乖吃药睡觉,早点好起来。”
最终,云淮晏还是没有将这个话题深究下去,端侯府家破人亡,他到底难辞其咎,拨开重重遮掩,苏叶要如何面对他,她手中的长剑是否还会刺向他?
他不敢想。
也想不到。
秋雨罕见地连绵半月有余,眼见着这几日终于稍稍消停的势头。饶是如此,池州城外的冶江水势不减,沿江村舍依然岌岌可危。
昨日听了黎立舟的话后,云淮晏便打算今日亲自去呈西村看看,纵使病了一场,计划也并未变更。
苏叶一夜没睡,无精打采地起来给给云淮晏更衣,裹了轻裘,探手去摸还是觉得他掌心发凉。云淮晏时不时侧头咳嗽,苏叶摸了摸他的额头只觉得还有些微低烧未退,劝他歇一天,明天再出门。
云淮晏笑笑摇头:“灾患难测,早一日解决便能早一日安心。”他盯着她眼下浅浅一层阴翳,眉头微蹙:“你今天不要跟着我,我们走了之后,再去睡一觉,好不好?”
苏叶也是果断摇头,哪里有让病人出去忍受风吹雨打,她一个身强体健虎背熊腰的人在暖阁里睡觉的道理。
外面还飘着雨,可云淮晏嫌马车太慢,吩咐大家带是上雨具即刻出发。
一行几个人都是轻功高手。云淮晏自然是不消说,能被陆小勇挑中的自然也绝非等闲之人,就连苏叶,也因为端侯常说女孩子功夫不必太好,关键时候能逃命就行,虽然刀剑招式只能勉强比划两下,却练得一身好轻功。
几个人里面最不中用的便是昨日被绑来的黎立舟。
他几乎是被人拖着走的,不长的距离,连苏叶都还没喊累,他已经嗷嗷惨叫,甩着胳膊哀嚎:“你们这些粗人,手上也没个轻重,本公子的胳膊都要被你们卸下来了。”说着,坐在路旁的青石上,抱住道旁的树说什么也不肯松手:“不走了,还没到地方,本公子就散架了!”
云淮晏额角跳了跳,若不是黎立舟知道太多内情,他也没打算拖着这么一位公子哥一起走。
果然带他出门就是个拖累。
云淮晏皱眉:“你跟我一起。”
黎立舟瞥了一眼云淮晏,翻了个白眼,这位爷脸色白得跟雪似的,自己站都站不稳,跟他一起,半路摔坏了自己一张俊脸怎么办?黎立舟眼珠子转了转,落在苏叶身上,他已经注意这个小兄弟很长时间了,虽然身形小巧些,可轻身功夫是真的不错,起落间轻灵平稳,看着都赏心悦目。
而且,他本就是很想接近这个小兄弟的。
黎立舟没敢松开抱着的那棵树,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苏叶:“我要跟他一起。”
“不行。”云淮晏沉着脸下令,“把他从树上剥下来,捆起来扛着走。”
“那我不跟你一起去了,我咬舌,我撞墙,我服毒,反正我死也不跟你们一起去……”黎立舟抱着树,这样说着,竟然当真一下一下往树上撞。
官道边的树经历多了车来车往,树干上一层一层叠覆着黏稠的泥浆,黎立舟抱着树干,很快脸上身上便蹭满了一层一层泥浆,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到底是苏叶心肠软,最终还是她安抚了云淮晏的怒气,满足黎立舟的要求。
可黎立舟不是个安分人,一路上逮着机会和苏叶说话:小兄弟多大了?小兄弟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兄弟姐妹?父母是否还健在?苏叶甚至怀疑,这人怕是发现了自己是女儿身,想法设法要问清生辰八字祖上背景,下一步就要上门提亲了吧?
好容易赶到呈西村村口,果然已是一片混乱。
云淮晏一把将黎立舟搭在苏叶肩上的手拍落,将苏叶拉到自己身侧,吩咐一路同行的几名护卫务必保护好黎立舟,这才一起往呈西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