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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戏台 ...

  •   池州辖下冶江沿岸的几个村落已经被官差封锁了有些时日。
      这其实算不上一件好差事,风吹雨淋的滋味在这个季节实在不好受,幸而知州徐大人给的贴补不少,顶过风雨,今年至少是能过个好年的。

      池州知州徐冕得知消息赶来时,卢之峻带着他的人已经强行闯进了呈西村,不仅是呈西村,冶江沿岸的几个被封锁的村落也都有人马进驻,一刻不歇地开始装运砂石加固堤坝。

      事出仓促,卢之峻和陆小勇连伞都没打。
      两个人分作两路,卢之峻指挥着他的人往冶江堤坝处去,陆小勇则带着他手下的几名护卫深入呈西村中,挨家挨户地破门而入查看家中的粮草财物。

      徐冕来时,他们所访门户才不过一半,但无一例外,每一户人家都是颗粒全无。

      “卢将军,怎么惊动了你?”徐冕由亲信一路仔细打着伞,连根头发丝都没淋到雨。
      他在人群里找到卢之峻,皱着眉头上前:“卢将军可是得了调兵的兵符和圣上的旨意?若是都没有,擅自调兵,应按谋反论处,这可是掉脑袋的罪名。”

      兵符与圣旨卢之峻确实是没有的,徐冕说的他也都知道,他面上飞快掠过一丝慌乱,又迅速冷静下来。

      说起来,池州城入秋之后的水患,卢之峻并非从陆小勇口中才得知的。
      只是他手中有兵无权,徐冕场面上的功夫做得也足,转移灾民时同他商量过,封锁村庄入口时同他知会过,虽然不知道为何徐冕封锁着村子却不治理水患,但百姓已经转移到高地,徐冕再怎么折腾也不会闹出性命攸关的事,他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自答应陆小勇那时起,他便应当料到会有这样一场面对面的争锋相对。

      卢之峻年轻时也曾征战沙场意气风发,为了家国天下百姓安乐甘愿一死,年纪大了,隐藏了锋芒戾气太长时间,这些年缩头缩尾过得也确实太窝囊。
      窝囊得,他都快要不认得自己了。

      他轻轻呼了口气,笑着摇头:“我确实什么也没有。”
      徐冕蹙眉:“这就让小弟很难办了。”

      说话间,陆小勇已经赶来与卢之峻汇合,远远冲着徐冕憨憨一笑。
      徐冕眯着眼睛想了片刻,才回想起陆小勇这憨厚老实的模样他确实有些眼熟,仿佛是去年长平军回朝受赏时经过池州,他设宴款待,这个人正是长平军中的人。

      紧接着,陆小勇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
      徐冕面色微沉。

      愣了片刻,他咽了咽口水强自镇定下来,再细看,才发现陆小勇手中那块令牌上只单单刻了一个“平”字——这并非军令,只是一块寻常的平王府令牌。

      徐冕松了口气,神色自若地朝陆小勇拱了拱手:“原来是平王殿下身边的陆将军。将军有所不知,池州城在北境诸城中位置险要,要调池州城的兵马,向来是要请陛下圣裁的。”

      陆小勇在北境待了这么些年,徐冕说的他自然不会不知道。
      依据大梁律令,除非战事紧急,长平军军令可以先斩后奏调动北境八州所有兵马,否则调动北境八州一兵一卒均需取得皇帝谕旨。

      他心知今日亮出的若是长平军军令,徐冕还要忌惮几分,可这一方小小平王府令牌,此时当真派不上什么用场。

      但即使远在边境,谁不知道平王云淮晏是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徐冕对平王府的人到底还是客气的:“风大雨大的,陆将军不如移步寒舍一叙。”
      “不了,水患要紧,徐大人若是嫌风雨大,就先回去吧。”卢之峻语带嘲讽。
      徐冕在陆小勇面前下不来台面,他不好动平王府的人,卢之峻正好撞到刀口上。徐冕冷冷一笑:“卢将军,不仅我要走,恐怕你也得先同我回去一趟了,来人,将他拿下!”

      徐冕的人还没动手,卢之峻和陆小勇的人也还没动手。
      只消片刻的迟疑,已经有人出声让他们不必动手了。

      “不急着拿人。”声音是从徐冕身后传来的,声量不高,却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陆小勇最先跪下来行礼。
      其实平日里云淮晏待人和气,极少用繁文缛节约束他身边的人。可陆小勇这一跪跪得端端正正,连一声“殿下”,都喊得比平日里浑厚响亮。

      跟着陆小勇,卢之峻抱拳跪下,紧接着徐冕和他带着的一众人也跪下。
      云淮晏久久没有发话,雨声里夹杂着几声咳嗽,所有人默不作声地低垂着头不敢抬眼。

      苏叶打着伞站在云淮晏身边,忽然有一只手攀上自己的手臂,苏叶看见扣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苍白的手微微发颤,云淮晏的重量一点一点压了下来。
      她皱着眉头看他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额角细细渗着冷汗,无可奈何,只能腾出空着的那只手绕到云淮晏身后不动神色地将他扶住,

      他是万万不会在外人面前倒下的。

      苏叶摸了摸他冰凉的手,心疼不已,恨不得转身便将他带回云锦楼塞回床上去,话到嘴边,却是一本正经地喊陆小勇:“这里风雨太大,陆将军,你带路,找个能遮风挡雨适合说话的地方吧。”

      呈西村里有个戏台,虽说三面透风,但至少头顶上有个遮雨的地方,已经好过打着一柄纸伞摇摇欲坠地站在风雨里了。

      戏台中央有一条废弃的木凳,苏叶扶云淮晏过去坐下。
      他昨夜刚刚病了一场,一早从云锦楼冒雨跋涉而来终究有些撑不住。长条木凳是没有靠背的,云淮晏靠墙而坐,贴着墙壁湿冷一点一点从后背沁入体内,云淮晏不时侧过头去,抵着唇轻轻咳嗽。

      黎立舟也被带了进来,灰头土脸地站在陆小勇旁边,仍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徐冕垂手立在一旁,偷偷瞟着云淮晏的脸色。
      他与云淮晏有过几面之缘,都是在诸如庆功、接风这样的场合,只记得平王殿下没什么架子,与长平军上下打成一片,但当年长平军主将苏木对这位小王爷护得紧,徐冕并没有多少机会能与他说得上话。

      徐冕也不知道云淮晏还记不记得自己,试探地介绍了一下自己,油嘴滑舌地表达了一番自己对云淮晏的尊敬。却不料他说得越多,辞藻越是堂皇,云淮晏脸色越是难看。

      终于等到徐冕一套词完完整整地说完,云淮晏挑眉:“说完了?”
      徐冕谄媚的笑容僵在脸上,嘿嘿干笑了两声:“下官素来听闻七殿下少年将才,虽几次有幸得见,却没有机会向殿下表达下官的崇敬之心,今日一时激动,才多说了几句。”

      “也好,愿意多说几句是好事,一会儿也请徐大人言无不尽才好。”云淮晏笑笑,扭头冲着黎立舟发话,“你替本王问清楚呈西村和冶江沿岸的这些村子的事。”

      徐冕也转过去看黎立舟,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盯着他沾满了泥水灰扑扑的衣袍和灰扑扑的脸看了半晌,才犹豫着将目光转开,避重就轻:“今年秋天雨水多,冶江有多处有决堤的隐患,下官担心江水一旦决堤,沿岸地势低洼处的百姓有性命之虞,所以将他们转移到地势较高的山地上去。”

      “我没种过地,有个问题想请教徐大人。”黎立舟笑嘻嘻地迈了一步走到徐冕面前。

      云淮晏盯着徐冕,看着他脸色铁青,又强做镇定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可怜。

      黎立舟问他:“现下是秋收时节,按说农户们怎么也要拼命抢时间收些粮食,即使来不及收完便被徐大人遣散了,地里也应该有些泡在水里的烂小麦烂高粱,为什么农户的库房里没有东西,田地里也没有东西?”
      徐冕不紧不慢地回答:“下官担心一旦决堤,农户们一年的心血都会打了水漂,便自作主张把他们库房里的粮食和地里的粮食都先收到官府的粮库里。”

      黎立舟恍然大悟一般长长的“哦”了一声,随即又皱起眉头:“不对,那我就更不明白了,若是担心决堤,为什么徐大人没有采取任何加固堤坝的措施?”

      “这……”徐冕额头上开始冒汗,嘴角颤抖,好一会才憋出个说辞,“前些日子抢着收粮食,没顾上……”

      “你说你把百姓的粮食暂时收在库房里,是单独存放,还是与官粮混放?可有记录?是单独记录,还是与官粮记在同一本账簿上?”黎立舟收起嬉皮笑脸,语气转急。

      “粮食抢收时间紧急,暂时都混在了一处,都有记录,不过是记在同一本账簿上了……”徐冕言语吞吐,偷偷瞟了云淮晏一眼,嘴角都发起抖来。
      黎立舟从身后的小六手里接过一沓账本递给徐冕:“这是今年十一月以来池州城粮仓的账簿,我不大知道官府记账的规矩,要请徐大人帮忙看看,这账本上,哪些是这次新收的粮?”

      徐冕捧着那沓账本,额角那颗晃晃悠悠悬了半天的汗珠终于滴了下来。
      账本是他要求账房先生做的,里面有没有关于今年这批粮食的记录他自然最清楚。

      “是,是我利欲熏心,这几年风调雨顺,我就动起了粮仓的主意,偷偷把粮仓里的粮食匀出来一些倒卖出去,日子长了亏空越来越大,恰好今年秋天有这么一场雨,我想着把今年的新粮收进来填补亏空,收完了粮,再放任洪水决堤,上报今年灾荒,请求朝廷减免赋税,便能瞒天过海。”

      池州地势平坦开阔,水土丰沃,一旦北境起了战乱,军民补给至少有三分之一指望着池州城。
      这座大梁北部重要粮仓竟这样不声不响地就被徐冕给卖了。

      云淮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缓了一阵才接着问:“你把粮卖给了谁?你贩卖官粮在先,企图水淹村落填补亏空在后,你说说究竟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在长平军那些年,他亲历过粮草不足,全军上下啃食草根的惨状。
      战场上还没输呢,就被自己人背后这样捅了一刀,云淮晏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发抖,恨不得手起刀落结果了徐冕。

      苏叶的心思都在云淮晏身上,绕到他的斜前方,稍稍挡住徐冕,好像他看不见徐冕便能不生气一样,她低头偷偷看他脸色,忧心忡忡。

      徐冕吓得说不出话来,两腿一软,跪了下去。

      却在此时,毫无预兆地,自他身后曝出一束寒光。

      因为没有了徐冕的遮挡,那束寒光对着挡在云淮晏身前的苏叶直直射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云淮晏拉过苏叶按入怀里,旋即带着她往左侧角落闪躲。

      这戏台有两层,左侧有个一丈见方的小室从一层打通上来,咋一看是戏台旁留了个深穴,那是唱戏时吹拉弹唱伴奏的师傅们待的地方。
      寻常戏台配的深穴小室不过三四尺,可这个戏台依坡而建,最深处竟有将近一丈深。

      云淮晏与苏叶坐的那条木凳本就是临着戏台左侧,仓惶躲闪间,云淮晏揽着苏叶一脚踏空,从戏台上摔了下去。

      兵荒马乱中,云淮晏只记得将苏叶紧紧护在怀中。
      苏叶摔在他怀里毫发无损,他却背心落地,登时便喷出一大口血。苏叶小心翼翼地从云淮晏怀里爬出来时,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强撑着坐起身,抱住苏叶依旧将她护在怀中,强打着精神警惕地观察四周动静。

      “阿晏,你怎么样?”苏叶不知道他伤在哪里,被他按在怀中不敢轻举妄动。

      云淮晏抿紧了嘴唇,血色丝丝缕缕从他嘴角溢出来,他不敢说话,也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重击之下脏腑间仿佛炸裂般的剧痛使他连喘息都是艰难的。
      他看见陆小勇从戏台上也跳了下来,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去,抱着苏叶的手从她腰间落下去,终于再忍不住胸口不断翻涌上来的腥气,身子轻轻抽搐了一下,接连呕出几口血,脱力地向后仰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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